第39章 (21)(2 / 2)

        冷血无情才不会因为其他人和他生分。

        冷血无情才能排除万难,坚定地和他走下去。

        他在此时拥着她,他第一次确信自己是和玉纤阿有未来的。他确信自己和她有以后,他拥着她,如同拥着自己生命中的月光。月光虽凉虽淡,可她如影随形,他自是念念不忘。

        --

        太子亲自坐镇平舆,帮助楚国和属国签订停战协议。楚宁晰对这位太子的印象不错,太子明明急着解决九夷之事,还肯留在这里……当然,可能也有一些缘故是太子妃刚生产完需要休息两日,太子是为太子妃着想。

        然无论如何,楚宁晰现在心事都略微放松。

        现在天下局势不好,但是太子都不着急,她着急什么?天塌下来,有太子顶着呢。

        其时已入八月,这两日温度渐渐降了下来,某一日,吴国世子奚礼忽然到访,让众人皆惊。

        奚礼突来乍到,吴国那逃婚的小公主奚妍大慌,早上还高高兴兴地与玉纤阿商量着去做农事帮助百姓,下午时听到自己哥哥来了,就六神无主,在屋中来回踱步。

        站在外面看她的吕归问:“你慌什么?”

        奚妍道:“五哥亲自来抓我,我如何不急?”

        奚妍公主还是那般天真,但吕归已长大了很多。他笑了笑,问:“如果殿下真的抓你回去,你要去么?”

        奚妍一愣,本想说不要,但她想到什么,又沉默茫然了下去。她若是不肯回去,她是要做什么呢?难道一辈子跟在公子翕和玉女身边?以什么理由?

        隔着一道窗,吕归看屋舍中的小公主忽然愣了下去,静静坐了下去。他便也沉默下去,只道:“你还是后悔了。”

        奚妍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想母后,想家人,想吴国了。”

        奚妍公主忐忑不安,她梳洗打扮好后,她出去见奚礼。她以为吴世子前来必是为了她,结果她和玉纤阿在一起,一起在前堂见了世子一面后,奚妍发现奚礼来是和太子、公子翕有事谈,与她无关。

        奚妍小声叫了声兄长后,奚礼瞥她一眼,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你的事之后再说,公子翕可来了?”

        原来在吴世子这样的人眼中,一个偷跑掉的公主并不值得他兴师动众,他有更重要的事忙。这些事是政事,奚妍小女儿家的心思,在奚礼那里,不值一提。

        奚礼前来,只是顺带看一眼妹妹,他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才会亲自来平舆见太子。

        奚礼来时,带来了一个人,那人自称是吴地姑苏虞家的人,替虞家家主给公子翕带了一封信。公子翕探知虞家的事,显然过了这么长时间,奚礼也知道了。收到信,公子目色微动,为自己背后能多一方势力而略有些高兴。

        但范翕还没来得及看信,便被奚礼告诉太子的另一桩要事所吸引。奚礼说:“天子没有殁。”

        奚礼观察太子和公子翕的反应,见二人都稀疏平常,他叹一口气,便知太子当是知道的。范家的人……真是有毛病啊。明明没死,也不着急宣告天下,打翻齐卫的谋划。暗自腹诽一句,奚礼说道:“前些日子,天子出现在吴国,与我父王见了面。”

        他此话一出,范启兄弟二人才流露出些意外的神情。

        范启喃声:“我父王……为何去吴地?”

        奚礼答:“天子与我父王说了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大约知道天子要了船只兵马,说要出海。”

        范启和范翕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周天子的病。周天子早有去海外寻医的打算。

        奚礼看范启兄弟只是在他说话时互相交换眼神却不开口,奚礼一声叹气,道:“二位殿下,天子到底如何打算,还请两位给我一个准信。天子如此随性,我吴国上下却都忐忑,不知天子是何意。是否北方的战争,天子并不上心?齐卫都将洛地占了,为何天子不急着平定天下,反要出海?出海做什么?”

        范翕问:“我父王可说过他要何时走?”

        奚礼想了想:“天子与我父王约定好后就离开了,他行踪不定,我等自也不敢探问。但算着时间,应该是这两日天子便会重回吴地,坐船离开,置天下于不顾了。”

        太子温和道:“世子不必急。我父王恐有更重要的事亟需解决。”

        那便是天子的病。

        太子自不会说的那般详细。天子行踪不定让人忌惮,但若人知道天子生了重病,那可不是简单忌惮的问题了。太子道:“天下现在这样乱,实在是我等抽不开身。例如我要去平定九夷,七郎要帮楚国稳定局势……天下诸侯逐鹿中原,到底会有些摩擦。我父王手中有龙宿军,行迹不辨,想来日后父王若回归,才有时间重整山河。”

        奚礼沉默。

        心想齐卫二国野心那么大,天子能不能回去还是两说。虽有龙宿军,天子却也太托大。

        但是……周天子本就是这样肆意行事的一个人。

        太子证明他父王并没有疯了,就总算让奚礼安心一些。奚礼甚至默默想,是不是该趁此机会,吴国好向天子表表忠心?反正北方大诸侯国的压力,有楚国这个大国在前面顶着,吴国现在表了忠心,说不定日后……奚礼默默盘算去了。

        几人就这样商量好了一些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太子是身不由己,他必然要先解决九夷之事。若他不解决,各大诸侯国自然忙着内战,也不会管。周天子是身体撑不住,只能先让诸侯国乱,之后再平。太子和范翕都隐隐觉得天子太过托大……让出去的江山,想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周天子大约是酝酿着一场大战。

        范启不太赞同这种打算。可惜他即便是太子,不登上天子位,他赞同不赞同,都没什么重要的。范翕便劝范启,说周天子既给了太子一个平定九夷的任务,在天子回来前,太子将其做好就行了,其他的就不要管了。

        范启笑:“你这般懒怠,事不关己,我可又要骂你了。”

        奚礼和他们讨论完政务,又和楚宁晰谈了谈楚国和吴国两国的盟约,再将虞家人的消息带给公子翕,就要匆匆赶回吴国,看天子是否已经登船离开。

        而针对自己妹妹的忐忑,奚礼看妹妹还是很迷惘的状态,便叹了口气:“妍儿,你现在既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便先跟着公子翕吧。如今吴国也有自己要忙的事,父王没心情把你送给哪个诸侯王嫁过去,你可以先玩两年。待天下诸事定了,父王想起你了,你再来与我说你愿不愿跟我走吧。”

        奚妍一愣,明白奚礼这是放她一条生路的意思。

        她咬唇问:“谢谢兄长。”

        奚礼摸一下她的头,淡声:“不谢,这是母后的意思。母后希望你过得开心一些。不过妍儿,你要多想一想,你总是吴国王女,总是要长大的。楚国王女独当一面,她才比你大几岁,就可与我平起平坐地谈论政务。你也要……快些长大。”

        奚礼低声应了一声。

        奚礼要走时,太子却想起这几日就是“八月节”了,便留下吴世子和他们一道过节。八月节后,吴世子会回返吴国,太子会回宋国,楚国会忙自己的事。难得几日在八月节时一起过,也是番别样体验。

        --

        八月节是周王朝重大节日之一,家家以白露节后良日,祭祀一年之中“常所奉尊神”。八月节讲究阖家团圆,以前范翕过这样的节日时,必在周王宫。他第一次和其他公子们没有坐在一起,而是和太子于平舆,和一群半熟不熟的年轻人过节。

        玉纤阿心情有些好。

        她跟在太子妃身后学习怎么主持这样的节日,因太子妃元气伤,她便经常要替代太子妃下令,也从中学到了不少知识。

        当夜月圆一天,诸人共席。

        太子与太子妃夫妻,吴世子奚礼和九公主奚妍,范翕和玉纤阿,楚国公主楚宁晰……因缘际会,恐在此夜之前,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会坐在一起共庆八月节。歌舞之后,席上气氛松快了许多,诸人互相讨论起一些闲话来。

        玉纤阿唇角噙着笑,低头坐在席间,小口小口地抿酒。她一一端详着这些人,见瓜果陈列,见鼓乐歌舞盛大,见侍女仆从们一一而入,又一一而出。玉纤阿想,一年前,她还是个东躲西藏的女奴,哪里想得到自己能和贵人们坐在一起吃席。

        席中,在众人推请下,太子举箸奏了一乐,场中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就是楚宁晰这样惯常一副“唯我独尊”的骄傲公主,都在席上托腮而笑。她与范翕敬酒时,二人竟没有如往日那般互相冷嘲热讽,彼此眼中还留着一丝笑意。

        而奚礼则看着自己的妹妹与她旁边的吕归,再看看范翕与玉纤阿的席位挨于一处。奚礼目色暗下,低头喝酒。

        太子妃见他沉默饮酒,怕冷落了他,便笑问:“不知殿下回吴国后可有什么计划?”

        太子妃补一句:“并非国事,只是关乎殿下自身。”

        奚礼明白了太子妃的意思,摇了摇头,低怅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无打算,自是比不得公子翕左拥右抱、佳人环绕之幸了。”

        范翕挑眉,他轻笑道:“你既羡慕,那你可请太子殿下为你指婚啊。”

        奚礼哼一声,没说话。

        二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争起来,玉纤阿怕他二人吵起来扯上自己,让自己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尴尬,便主动引开话题,侧头问另一边的楚宁晰:“不知公主可有婚嫁的打算?”

        楚宁晰正在专注喝酒,闻言瞥她一眼,道:“你嫌我年龄大,觉我嫁不出去?”

        范翕代玉纤阿答:“我恐你就是嫁不出去。”

        楚宁晰盯他片刻:“你何意?”

        范翕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想嫁的人,人家并不愿娶你。”

        楚宁晰一下子横眉扬起。

        太子顿时头疼,看这架势,是又要吵起来了。太子正要劝,谁知楚宁晰向后一靠,将酒一饮而尽后,酒樽砸在案上。她站了起来,长身直立,高声道:“那可不一定。待我今年忙完了楚国的事,我自然是要准备我的婚事的。我便是将那人绑都要绑回楚国来!我说到做到,范飞卿,你可敢与我赌,你我谁先成亲?”

        她这般挑衅范翕。

        范翕目色难看,自然不肯应。他的婚事当然没有楚宁晰那般简单。

        玉纤阿便又帮范翕说话,柔声问楚宁晰:“不知公主说的那人是谁?”

        楚宁晰扬起下巴。

        她并不类寻常女子那般害羞,而是目光在寒夜中灿亮如洗。她坚定非常:“自然是薄宁了!”

        玉纤阿眨眼。

        看楚宁晰大放厥词:“他自然是不肯的,但我是何人?楚国和越国联姻,岂能容他从中作梗?你们看着吧,明年待我忙完了,我自要薄宁成为我的夫君!嫁到楚国来!”

        太子和太子妃不解,不知薄宁是谁,二人又听玉纤阿柔声细语地解释,顿时失笑摇头。

        当夜花好月圆,少年青年们同处一宴。

        浮生多苦,流月皎洁。八月节,风亭水榭,浮瓜沉李,流杯曲沼。

        此是难得盛事。

        日后自有史官将此事记录册内。

        --

        后半夜,筵席仍未散,诸人皆是喝得醉醺醺,却仍待于席上。玉纤阿伏案而睡时,被范翕摇醒。她目光迷离地看他,见他蹲在她旁边,轻手轻脚,目中含笑。

        范翕自然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酒量不好,便从头到尾以水代酒。其他人喝醉了,在席上东倒西歪,他还有精神推醒玉纤阿。

        玉纤阿掩袖打个哈欠,被他从席上拉起来。她被他拉着走,走一会儿,便发觉这个方向不是回院子的方向,而是出门的方向。玉纤阿讶然,范翕一身雪色长袍,白色发带与风中扬起的白衣混于一处,在夜中鲜亮清明。

        他握住玉纤阿的手,拉着她走过池榭,听她疑问时,他回头笑答她:“嘘!小声些,我们去丹凤台。我们不是说好诸事稍定,就去丹凤台的么?”

        玉纤阿和范翕出了院,见大门外,泉安和成渝已骑在马上,另有四五个卫士等着二人。泉安为他们牵来一马,玉纤阿迷迷糊糊间,就被范翕拥坐在了马上。

        玉纤阿回头看泉安:“你也去?”

        泉安笑道:“我已许久没见过夫人,甚是想念。”

        玉纤阿看成渝:“你也去?”

        成渝面无表情:“自是保护公子安危。”

        范翕搂抱着玉纤阿共乘一骑,他低头与她相望,眉目清明间,有云飞风起之意气。

        寒月下,数马前后相行,披星载月,穿梭薄雾。星影在水,万籁俱寂,范翕与玉纤阿相视一笑,然后勒紧缰绳:

        “驾——”

        云雾飞纵!

        诸人骑马纵步,于八月节夜离开平舆。丹凤台前月下见,谁人不有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推迟不好意思,给大家发100个红包致歉,还是以前的要求,25字以上,不提红包两个字就行~让我们进入丹凤台最后一段吧!

        ☆、1

        丹凤台中的三层阁楼, 掩在浓浓白雾中。丹凤台置于四面环水的地带, 常日总是比其他地方湿冷些。

        虞夫人又一次地站在楼前窗口眺望远方。

        侍女又一次习惯地在后为她披上遮风斗篷。看夫人面色沉淡下,隐有几分憔悴和怅然, 侍女心中一顿,便觉得这或许是因为周天子怒气冲冲地离开的缘故。侍女心里叹气,想夫人和天子这笔糊涂账, 看来是一辈子算不清了。

        活了这么多年,就见过天子低头这么一次, 然而夫人并不领情。

        虞夫人似猜到她在想什么,淡声:“如何领情?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语气中的沉痛, 茫然, 他人又如何能如她这般切身体会到。她终是一寻常人,她徒有美貌却无计谋, 她只能无法原谅这样的刽子手。然而、然而……

        虞夫人手扣着窗下栏,喃声:“他不知道病得多严重……”

        才会向她低头。

        她本以为当年离开周洛王宫,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是心硬心狠之人,本来一言九鼎,根本不会有回旋余地……想来是他实在病重,才……倾而,虞夫人又想到周天子幸灾乐祸地告诉自己,范翕爱上不该爱的女子……虞夫人扣着栏杆的手轻轻颤抖,面色更白一分。

        侍女看她出神,轻轻叹一声后, 就默默退下离去了。

        但侍女关上舍门,才离开了不到一刻,急促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越来越近。侍女“咚咚咚”地敲了敲门,语气中难掩激动:“夫人!夫人!”

        站在窗下的虞夫人回头。

        看帷帐飞乱如散沙,白茫茫中,舍门被重新打开,侍女的面容只在外面一闪,便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侍女激动又开心:“夫人,公子回来了!公子来看您了!”

        翕儿!

        虞夫人一愣,向来清寒染霜的眸中星火也轻轻一跳,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向舍门的方向走了一步,帷帐飞开,她看到了出现在门后的少年郎君的身形。

        年轻俊美的公子翕立在舍门外,玉山催水,清华无限,又有许多细碎单薄。

        范翕眼中闪着激动而开怀的光华,流水照星一般。

        后方的泉安也站了出来,向虞夫人请安:“夫人,我与公子回来看您了!”

        而玉纤阿则跟在泉安身后,几分踟蹰地向前走。开门的侍女看到了玉纤阿的面容,美人蒲柳扶风之姿、花容月貌之相,让侍女惊艳得恍了下神,但显然站在屋中的虞夫人眼中只看到她的儿子,并没有看到闲杂人等。

        玉纤阿悄悄撩目看向屋中美人,看向那被范翕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

        虞夫人确实极美,清冷如霜,寂寥似夜。

        这般风采的美人,不染霜华,超越年龄,目中清泠泠的,永是那般沉寂静美。玉纤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人,心里微微一动,想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过虞夫人……

        虞夫人盯着范翕,声音低喃:“翕儿……”

        范翕声音颤抖,迎上前:“母亲!”

        他快步上前,和自己情绪内敛的母亲完全不同。他笑起来,直接过去,就握住了虞夫人的手,用力握住。之后他仍嫌不够,张开双臂搂住了自己的母亲。闻到母亲身上的香气,看到母亲好好地站在这里,范翕终是真正觉得安宁,长舒了口气。

        他道:“楚国乱了,我多怕您出事。”

        虞夫人与他微微分开,目中含了几分温柔色。她向来没什么情绪,只有面对眼前的人才会生起几分怜意。虞夫人伸手抚过年轻郎君清隽的面容,他微俯身,好让母亲能够与自己平视。虞夫人观他半晌,道:“瘦了许多。”

        她微微笑:“比我上一次见你时,又长高了许多。”

        她是不常与儿子见面的,也许一年才能见一次,有时候两年才能见一次。这样少的见面机会,让她每次都专注凝视着儿子的面容,其他事都让她无暇理会。她自觉自己被磋磨得什么感情都没了,也许只有面对儿子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好好地活着,不敢自尽,就是觉得若是自己不在了,范翕可怎么办。

        被母亲抚摸面容,被母亲一眉一眼地端详,范翕心中的燥意一减,觉得母亲还是爱自己的,其他事有什么关系。他羞赧笑道:“上次见母亲时,我才十六岁,自然长高了。瘦却也没有,我向来如此。”

        虞夫人微微蹙眉,问他:“如今吃饭可还好?是否还是夜里总也睡不着?可有饮酒?可有……”

        范翕咳嗽一声。

        平日母亲对他嘘寒问暖他自是开心,但是现在虞夫人这样说来,倒是在跟人说他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养着一样……范翕觉得有些丢脸,不想让母亲多说。他柔声打断虞夫人的话:“我都好。我特意来见母亲,还带来了一人,与我一道见母亲。我希望母亲能喜欢她。”

        范翕转身,亲自返回舍门的方向,将站在门外踟蹰徘徊的女郎握住了手。玉纤阿一惊,想他怎么在他母亲面前这样孟浪。她拼命给他使眼色,想向后躲。范翕不肯,就这般强硬地牵住玉纤阿的手,带她越过门槛,向屋舍中的虞夫人走去。

        他想正该如此强硬,母亲才会知道他的心意。

        虞夫人看自己的儿子牵着一个腰肢纤细、行来如柳的妙龄少女进来。那女郎耳微红,似不好意思郎君的张扬。到了虞夫人面前,终是躲不过去,此女推开范翕的手,向下伏身拜了一拜:“妾玉纤阿见过夫人。”

        虞夫人沉默。

        她想到了周天子所说的。

        她道:“你抬起脸来。”

        玉纤阿抬起了面容。

        --

        侍女关上门离开,泉安也不会在这时进去打扰。屋舍中,便只坐着虞夫人,而正中的空地上,范翕和玉纤阿双双跪在她面前。

        虞夫人盯着玉纤阿。

        此女甚美。

        隐有些眼熟……但虞夫人心思甚乱,被此女的美貌震了一下后,就有些理解范翕为何会对这样的女子动心了。

        虞夫人沉默许久。

        沉默时间太久,让玉纤阿有些不安。范翕偏头给她一个眼神,他自坚定地开了口:“母亲,玉儿是我喜爱的女子。母亲你若是了解她,你也会喜爱她的。我与她一道来,便是想得到母亲的祝福。”

        虞夫人缓缓道:“翕儿,我问你,你与玉女……是如何相识的?”

        她已从周天子那里听说了范翕和玉纤阿在吴国王宫相识的事,已知范翕爱上的女子是吴王要献给周天子的。虞夫人本有些不信,本对儿子抱些希望,可是听说此女叫“玉纤阿”,再见此女美貌……她便知,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当是此女,才值得吴王献女,值得范翕与他父王同争一人。

        虞夫人心中苦涩,复杂。她不敢信周天子说的话,她想再问范翕,听范翕亲口说。

        范翕却温和答:“母亲,玉女是越国薄家女,我巡游越国时便与她相识相爱。我与她情投意合……”

        虞夫人脸色微微发冷。

        知道范翕在撒谎了。

        她心里微震,怔怔看着这面容雪白如玉的少年郎君,怔怔地看着范翕眼都不眨一下地侃侃而谈。她何等心灰意懒,何等震惊。因儿子清俊含笑的面容,与她记忆中的某人相重合,轮廓是那般相似——

        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谎话脱口而出。

        说谎说得如谈情一般柔情款款。

        柔情款款下尽是虚情假意。

        虞夫人本以为自己亲自教养的儿子,和周天子不会是一样的人。可是范宏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她耳边彻响,范宏说范翕终是和他一样。她给范翕一个说话的机会,然而范翕还是选择对她撒谎。她知道的时候他对她撒谎,她不知道的时候,范翕又对她撒过多少谎……虞夫人闭了目,哑声喝止范翕的谎言:“够了!”

        范翕脸色微微一顿,观察坐在上方的满身疲惫的虞夫人。

        虞夫人扣在案上的手轻轻发抖。

        范翕有些不安了:“母亲……”

        虞夫人睁了眼,她尽量语气平和地偏头,对跪在范翕旁边的玉纤阿道:“玉女,我要与翕儿说一些私事,你先回避一下吧。”

        玉纤阿微顿。

        她柔声:“夫人,若是此私事与我有关,若夫人是不满公子与我……我不愿回避,我想解释于夫人听。”

        虞夫人愣了一下,再次认真地看那低下螓首的佳人一眼。虞夫人想了想,道:“此事暂时是翕儿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你当回避。”

        如此,玉纤阿就无话可说了。

        她起身,忧郁而担忧地看一眼那仍跪着的范翕。范翕对她一笑,示意没事。玉纤阿轻轻一叹,也不好当着婆婆的面太关心范翕。玉纤阿终是走了,关上了屋舍门。而站在门外,玉纤阿和那服侍虞夫人的侍女、泉安三人而立,面面相觑。

        泉安道:“放心吧,夫人当只是和公子说些私密话而已。”

        玉纤阿忧心忡忡,不言不语。

        几人站了一会儿,都有些无趣时,那服侍虞夫人的侍女主动与玉纤阿搭话:“女郎是哪里人?”

        玉纤阿不知该如何答时,沉吟间,忽听屋舍中一声极大的抽打**声,这声音,于她这样奴隶出身的人何其耳熟。她年幼在薄家当侍女时,经常听到这种声音——

        鞭打!

        泉安和侍女一起惊呼劝阻:“女郎!”

        但玉纤阿一咬牙,仍推开了屋舍门,她见到虞夫人立在地上,手持藤条,正向那跪在地上的郎君挥下。她心中一时生了怒火,自己向来珍爱范翕,她再是气他的时候也不曾伤过他身,为何虞夫人要这样?!

        气焰上涌,烧坏了玉纤阿的理智。她只看到虞夫人要鞭打范翕的一幕,大脑空白着,人就奔了过去。口上厉声:“住手!”

        “公子!”

        --

        玉纤阿离去后,虞夫人不再给范翕面子。范翕心神有些不安,见母亲淡着脸站了起来。虞夫人问他:“你再说一遍,你与玉女是如何相识的?”

        范翕心里稍顿。

        但他想母亲被囚于丹凤台,对外消息封锁,他又一向瞒得好,她应该是不知道真相的……或许是在试探他。

        范翕便镇定而答:“我与玉女在在越国薄家相识。母亲若不信,修书问薄家家主便是,玉女是他的女儿……”

        他抬目,住了口,因看到虞夫人满目失望地看着他。

        范翕脸微微白。

        虞夫人道:“你竟还要骗我。你恐不知,前些日,你父王来见过我。若非你父王来,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你当是可永远哄骗着我了。翕儿,你怎变成这样的人?你对我,可有一句实话?”

        范翕抿唇,心神乱起,终是知道自己失算了。他父王行踪不定,明明说好在吴国……怎么跑到丹凤台来了?

        他急声问:“父王可有伤您?”

        虞夫人俯眼:“你可有其他事骗我的?”

        范翕张口欲说话,虞夫人疲声:“你可能与我说一句实话?”

        范翕张了张口,半晌后道:“……对不起。我、我……辜负了母亲的信任。”

        如此,便是说他骗虞夫人的事,何止这一件。

        虞夫人厉声:“我自来教你君子诚信,君子之义之道!你全然不听,全然阳奉阴违是么?你觉得我说的都是错的,你就要走你父王那条路是么?我口口声声教你这么多年,你连对我说实话都做不到!翕儿,我被关在丹凤台,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此可是方便了你骗我?这些年,你每次说的话,到底我能信几分?”

        范翕张口,却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听虞夫人气得发抖:“还有那玉女!本是献给你父王的!你为何对人家下手?你不知道你不该碰么?你不知道你已有未婚妻么?你是否也骗了人家,骗人家跟随你,可是到了周洛,你如何解释?你怎惹这么大的麻烦!我说过你尽去三妻四妾,我不管你。但你如何能行事荒唐至此?”

        范翕脸白得厉害。

        他辩解道:“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与玉女是真心的,我不喜欢于女郎……”

        虞夫人道:“当初可是你亲口告诉我你愿与于女郎齐眉举案,恩爱一生!你说你与人家定亲,就是真心的。如今,你又来了一个真心的?你的真心到底是有多少?你骗的到底是哪个?”

        范翕:“我……”

        他若是说实话,便少不了又是多一个骗母亲的罪名了。

        他便闭了嘴,只有些惨淡地低声:“我错了。”

        虞夫人向后退两步。

        她凄凄看他,心中难过至极。她在范翕身上倾覆心血至多,可是范翕却……虞夫人目中缓缓落了泪。

        范翕看母亲落了泪,心也一下子慌起,目中也凄凉十分。他跪行几步,仰头面对虞夫人,急声道:“我错了。但是母亲相信我,我并非有意欺骗。我与父王是不一样的,我都是……都是不得不的。”

        虞夫人淡声:“你父王每每哄我时,也说自己不得不。我这一生,不知听了多少‘不得不’。”

        因为怕她生气,所以不得不杀了楚王;

        因为怕事情败露,不得不杀了楚王全族;

        因为她和他吵,气着了他,他不得不把人烹了喂狗吃;

        因为她逃走了,她不爱他,他不得不对三岁的范翕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总是“不得不”,总是他是受害者,总是别人先做错了,才让他动了怒。是否天下人和他相处都该顺着他,都一点儿不满都不能有,否则他就要生气,就要开杀戒,就要“不得不”……

        是否不能让他满意,就是十恶不赦?!

        虞夫人眼中泪光闪烁,时而将儿子的形象和脑海中的另一人重合。那人是她的噩梦,是让她一辈子无法摆脱的恶魔。她花尽心思,她害怕无比,她想让儿子远离他……她实在太怕范翕成为像那人一样的人了。

        怕范翕胡作非为。

        怕范翕无所顾忌。

        怕范翕最后如孤家寡人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自己的孽障中。

        范翕仰头抱住落泪的虞夫人,他慌乱无比道:“我知错了,母亲我知错了!你罚我吧,你别不管我了……你罚我我就知错了!”

        低头俯看儿子的雪白面孔、凌乱长袍,看范翕双目迷惘地看她……虞夫人别过头,哽咽:“翕儿!你怎能……如此!”

        虞夫人气怒又伤心,真的寻了藤条来。如幼时她管教范翕那般,儿子不听话,儿子做错了事,她教不过来,又实在气得不行,便会拿藤条打他。其实她打范翕的次数并不多,因范翕幼时体弱,每每他奄奄一息时,她颤抖抱着自己的幼子,也是默默饮泪。

        恼恨自己无能,恼恨自己不能将儿子教好……

        如今再次举起藤条,便让虞夫人觉得范翕还是幼时那个倔强又叛逆的小孩儿。她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她让他乖巧,他就要破坏……他总是和她希望的小君子风范事与愿违。

        虞夫人手中的藤条挥下。

        “啪——”

        他还是做错事。

        “啪——”

        可他和小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吧?小时候他只会小打小闹,长大后他离开她身边,无人管束他,他彻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事后跟母亲撒个谎,母亲又不知道。

        “啪——”

        “住手!”

        玉纤阿推门闯入,一眼便看到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