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9)(2 / 2)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伞面上,而伞下,范翕紧拥着她,托着她的肩将她抱在怀中。从出马车之刻到现在,范翕确保玉纤阿一点没有被雨水淋溅到。范翕低头,温柔而担忧地望着她:“你竟发烧了一路么?为何不让姜女来找我?”

        玉纤阿却煞白了脸:一行人!这么多车马,这么多仆从!范翕竟然抱她!

        她在他怀里与他别劲挣扎,过度惊吓让她面色苍白,挣扎出一身冷汗,玉纤阿又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臂弯间。她在他怀里发抖,咬牙:“公子,你疯了?你怎能这样当着诸人的面与我这般?你忘了我的身份了?”

        范翕道:“别怕,没事的。我让他们都进去亭舍了,我是将他们都打发去歇息了,才来带你下车的。”

        玉纤阿这才悄悄睁了眼,她向四周看,一把伞罩下,四方寂静,她与范翕被环抱在风雨声中。遥遥的见到亭舍门口亮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而果然,周围已经没有了仆从。

        只听到范翕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玉纤阿这才放下了心,她确实头晕眼花,见周围没了威胁,她便身子放松,脸埋在范翕胸口,靠他的支撑来站着。他在雨夜中抱她,也许确实烧得厉害,玉纤阿觉得他抵着她额头的下巴,都一阵滚烫。玉纤阿红了脸,却仍轻声责怪:“但你还是太大胆了。下次不要这样。”

        范翕忧声:“我听姜女说你病得厉害,我岂能不来看你?我若不来看你,必心中绞痛若死,整夜整夜地想着你。你忍心见我如此么?”

        玉纤阿薄嗔:“你惯是说这些话来哄我。”

        如是说着,再三确定仆从们都被范翕安排去睡了,亭舍中官吏范翕又吩咐不许他们打扰,玉纤阿便放心地在范翕的扶抱下向亭舍走去。范翕见她虚弱,本想抱着她走,玉纤阿只不肯,范翕不想在她病着时和她争吵,便只能托着她肩,扶着她一步步艰难地进亭舍。

        门推开,风雨入舍,摆在窗口的火烛光摇晃了下,范翕半扶半抱着玉纤阿入舍,将伞丢在了门外。他低头忧心与她小声说话,大体是说一会儿请医工为她看看,她洗漱一下,他给她熬药去,让她不必忧心,他会陪她的……

        这般柔情蜜意,就如情郎一般用心。

        二人这样进舍,玉纤阿身体难受顾不上看四周,范翕一心记挂玉纤阿,只寥寥抬目,看到亭舍大厅中左侧的帘子被掀开,一位年轻郎君似好奇地看向他二人。亭舍专为过往的人提供食宿,不仅可接待达官贵族,也会接待寻常百姓。范翕又一向不是爱摆架子的人,他一行人入亭舍后,其他入住的人仍住着,便并不奇怪。

        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范翕抬头,向帘后那位郎君轻轻点了下头以示礼貌。同时他身子一侧,挡住了那人看向他怀里女郎的目光。那位郎君面孔俊俏,眉目清润,见范翕如此动作,愣了一下后,拱手笑了笑,将帘子重新放下。

        玉纤阿抬头:“公子与何人打招呼?”

        范翕柔声:“无事,我们上楼吧。”

        却不知,那帘后年轻的郎君听到玉纤阿的声音,浑身猛地一震,重新掀开了帘子,向二人上楼的背影看去。这郎君目光如火烧,闪着激动的光泽,盯着那被范翕搂在怀里的女郎——

        身段窈窕,声悦如鹂。这月华一般温婉明丽的女郎,世间只此一人!

        --

        插曲后,过了两日,在范翕的悉心照顾下,玉纤阿的病好了。

        待他们入住了楚境这家亭舍后,那曾救过玉纤阿、现在被范翕留在身边的老翁在磋磨了许多日子后,终于要离开了。老翁临行前与玉纤阿告别,玉纤阿因身子不适的缘故这几日都不怎么露面,但老翁要走,她仍见了一面。

        玉纤阿拐弯抹角,从老翁口中试探出老翁是要回姑苏,帮范翕打听一家姓虞的贵门。若有可能,范翕大约想与姑苏虞氏交好,端看姑苏虞氏现今是什么样的状况。

        见范翕果然不为难这位老人家,只是让老人家为自己办事,玉纤阿才彻底放下了这桩心事。她本怕范翕脾气怪,这老翁曾救过自己却因自己的原因被范翕害死,那她真是罪孽深重。范翕没有这样的意思……玉纤阿且兀自羞愧了一下,想自己将范翕想得太恶了。

        实则他并未做过多坏的事。

        他待人也温和,行事也大度。即便内心斤斤计较,他明面上也很少表现出来。

        玉纤阿反省自己,想自己是因为知他本性才对他不信任。实则一个人坏不坏,不能只看他心里如何想,还得看他平日在做些什么。不能以心论迹。而想起范翕,玉纤阿又心中怅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和范翕现今是什么样的状况。

        自那日清晨他们二人情不自禁地亲吻后,两人之间再见面,便流露着一种古怪的尴尬。但因她后背刺纹后,范翕怕她后背肿起的缘故,又每日夜里来为她伤药,两人又不可能不见面。

        而每夜他为她上药时,那气氛便更加古怪。他的手指只是轻轻拂上她肩头,玉纤阿就能感觉到他手指灼烫的温度。他不说话,呼吸沉静地拂在她耳后发丝处。许多次,玉纤阿都心口砰砰,觉得他会从后拥来。

        但是并没有。

        他强力控制着他的情感,尽量不与她发生什么。

        然二人之间如拉丝一般藕断丝连的关系,也往往让范翕面对她时,目光闪烁,无话可说。

        玉纤阿想到这些,心中便一阵发麻。

        暮霭沉沉之夜,她坐在窗下,闲得无事,插着花玩。一束束蓬勃鲜妍的花枝散落在案上,颜色缤纷,枝叶繁茂。碧绿的叶子再与雪白嫣红的花一道插入摆在案头的沁脂红釉瓶中。玉纤阿手拿一把剪刀,将花枝上多余的叶子花瓣剪掉。零零散散的花叶落在案头,又随风飘向窗棂台上。

        玉纤阿心不在焉地侍弄着案头的花,学着那些贵女们都会的技艺,同时她蹙着眉,心中反复思量——她该不该使手段,诱范翕。

        她本心不愿入周王宫,范翕与她这样关系,她若能使范翕转性,不惜为她与周天子对抗,她的机缘也许就在这里了。玉纤阿深知自己本性,她若真想讨好一人,必事事顺着那人心意,那人必会被她打动。

        何况范翕对她本就……他更容易被她打动。

        但是玉纤阿沉思着,她下不定这个决心。以前也无妨,她现在却不愿再骗范翕,再欺范翕,再将他故意拉到与她一般境界中……他对她已如此好,近乎她想要什么他都尽力给予。他待她如此,她怎么忍心为了自己得到想要的,就将范翕拉入深渊地狱?

        他明明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身为一公子,他背靠周太子。只要太子支持他,他及冠后便能封王,得一封地郡国。他前途大好,既自己有心机,又有妻族、太子相助,他的未来那般光明。

        而若是和她在一起……

        第一,他得和他的父王周天子为敌;

        第二,玉纤阿野心勃勃,她必不可能让范翕娶除了她以外的女子。他终生只能与她绑在一起。

        她会让他舍弃太多东西……若是其他人也无妨,玉纤阿不在意。可是这人是范翕。是掐着她脖颈说与她恩断义绝,却会在晔湖边找到她将她抱走的公子翕;是忍受不了她背上刻字却强忍着不发作,拥着她恭喜她摆脱前缘的公子翕……

        玉纤阿目中静静,清泉流水潺潺而过。她心如被针扎般,断断续续地痛。良久,玉纤阿轻叹一口气,想算了吧。

        她不忍心。

        纵她心机颇深,只要她使手段,她不信范翕不为她心动,可她已经不舍那样对他。前面十五年,她所感受到的温暖不多,她心中遗留的温暖也不多。直到她遇到了公子翕。

        所以算了吧。

        她不会主动招惹他,主动勾他了。且这样走着看吧,若她到时真的不得不入周王宫……那等到了洛地,她再想办法打探周天子的喜好,看自己能否得到一二机缘吧。

        她放过范翕了。

        玉纤阿想得出神,一边想,一边释然,一边心中又酸涩。她恍神中,听到一把柔和男声问她:“花都要被你剪秃了,你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玉纤阿手一抖,手中剪子向下掉落,眼看就要扎到她放置在桌案上的另一只手。身后范翕眼疾手快,迅速俯身捡起那把铜剪刀。范翕将剪刀放下,责怪看她一眼,伸手要来握她的手:“有没有被剪刀扎到?我看看。”

        玉纤阿手向后一缩,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范翕怔住。

        玉纤阿低头,轻声:“我没受伤。”

        范翕怔怔看她。

        玉纤阿跪坐在锦垫上,她抬目望了他一眼。见他青袍缓缓,玉簪束发,真是清俊又风流。范翕探寻地望着她,玉纤阿已垂头低声:“公子日日与臣子商议军务政事,何以还来寻我?我已无什么事,公子当履行先前与我的承诺,不要再来见我了。”

        她侧了下脸,玉净面容望着窗外,喃声:“你知道,不见面,这对你我都好。”

        她停顿一下,似责他:“公子为何总也忍不住?”

        范翕盯着她,目光如刀锋一般。他眼底浮起怒意,但看她侧容哀伤,范翕又一愣。他知道玉纤阿的相貌便是这类总是眼底织满清愁的楚楚动人模样,但是当他看一眼时,他还是感受到她的难过。

        他一下子想到了他曾听到的她以为他睡着时偷说的那几句话。她以为他不知道,便大胆地说她不想入周王宫,她想嫁他。

        这般一想,范翕心便又软了,迷惘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则是深渊无底。他想不想得到一个女郎,这竟然会关乎到他的前程命运——世人在面对美人和前程的选择时,谁能立刻下定决心呢?他舍不得左边,也舍不得右边。左右摇摆,范翕心中酸楚为难,不太能作出什么选择来。他只想闷声不管,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好让困境自动解了……范翕自嘲一笑,想他素来心狠,竟有如此手足无措、四顾茫然之刻。

        范翕坐了下来,温和道:“我知道,你背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必再上药,我今夜本就是来与你说这个的。正好我明日要出一趟远门,与楚国臣子商量一些事。我会接连几日不在亭舍……正是趁这样的机会,你我便不见面了。”

        他长久停顿。

        说了下一句:“之后,即便我回来了,我也再不来见你了。”

        玉纤阿面容雪白。

        她温温地应了一声:“好。”

        范翕低着头,他看着她放于膝上的手。女郎纤纤玉手,指节轻软又修长。他素日总喜欢与她握手,总喜欢捉着她的手不放……但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不能了。他既然无法许她什么,便不应给她太多希望。

        范翕低声:“我将姜女留给你用。我给她喂了毒,她每隔几日就要寻我要解药。泉安调.教过她,你不必担心她背叛。你有什么困难,便告诉姜女,姜女会来找我。”

        玉纤阿:“嗯。”

        范翕再嘱咐:“你如今也是王女,不可一味委屈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你不要受委屈,让姜女告诉我。”

        “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也让姜女寻我。离周洛还有许久,这一路上,但凡在我佑护下,你想要什么都大可说出来,我自会为你办成。”

        玉纤阿睫毛轻轻颤抖,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已经一声不吭了。

        而她又听范翕殷殷嘱咐了她许久。他让她有什么都找他,纵是他不再出面见她,但他必将她安排妥当。

        说到最后,所许的都能许了,所说的都说尽了。

        范翕与她面面相对,两人都无话可说。

        好一阵子,范翕与她告别。本是平平无常,范翕走前,又忽然回身,笑问她:“对了,我出去一趟,你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要我带给你么?”

        玉纤阿抬眼。

        范翕目光闪烁一下,却非常坚决地柔声:“我到时让姜女送给你。”

        玉纤阿不答,只问他:“公子,北方打仗,会波及到楚国么?我们这一路,安全么?”

        范翕不托大,只沉吟说道:“暂时是安全的。”

        但是洛地若是真被九夷攻破了,周王朝的都城失守……恐怕那时,楚国就不会安全了。

        玉纤阿听出了他话外之音,便更忧虑了。她站在门口送他,说道:“公子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便开心了。”

        范翕愣住。

        然后笑起来。

        他柔声:“你在想什么?你真是想多了。我是问你要什么礼物,你答的什么?”

        玉纤阿却坚持:“我不用公子带回什么礼物来讨我欢心,我这一路都要靠公子。公子平平安安地回来,便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了。”

        范翕静静看她,他漆黑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明亮。他心中血液发烫,他盯着她看,看檐下灯笼红光照在她脸上,她目光诚挚,玉净花明,眼中只看着自己一人。

        范翕垂下目光。

        他笑嗔:“好吧。那我自己猜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我自己带给你吧。你呀,我是指望不上了。”

        玉纤阿含笑,看他伸手,似要抚摸一下她的面容。玉纤阿并未躲,但范翕抬袖抬到一半时,反应过来了不妥。他僵一下,手又无所谓地缩了回去。他眷恋望她半晌,玉纤阿只是微笑着看他。

        范翕便也笑起来。

        玉纤阿道:“公子,你定要前程似锦,得到你想要的啊。你若是过得不好,我是不会安心的。”

        范翕道:“我也愿你得到你想要的。你若是过得不好,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静谧良久,二人目光交错,温度上升。范翕别过脸,后退一步,他轻柔说:“回去吧。”便转身步入黑夜中。

        他走过长廊,背影清漫,披星载月。长袍飞扬,落拓风流。绕过枞木,范翕似觉得已经走了很远,他停下步子,回头故作无意地向那一排屋舍看去。范翕发愣,因看到屋檐下的灯笼还在摇晃,玉纤阿仍站在门口,衣裙若飞。她笑容婉婉,柔弱可怜,看到他回头,她眼睛轻轻眨了下。

        范翕闭目,他匆匆回过了头,抑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快步离开。只怕晚一步,就、就……忍不住放弃自己的一切,奔向她。

        --

        范翕第二日便带着一批人马,离开了亭舍,去与前来边境的楚国臣公商议一些事。只留下一些卫士,将照顾献往周王室的王女的侍女们也都留了下来。范翕终于走了,姜女大大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范翕总是悄悄来见玉纤阿,让姜女放哨,姜女心里也是非常惶恐的。姜女最怕的就是有人发现了范翕和玉纤阿的私情,范翕一定会把自己丢出去当牺牲品的啊。如今范翕走了,姜女警报解除,觉得自己可以放松几日。

        玉纤阿看姜女前后如此变化,她觉得有趣,便对姜女说:“你大可放心,日后公子翕再不会来见我了。你不必担惊受怕了。”

        姜女白她一眼,说道:“我不信。他那样反复。”

        玉纤阿道:“他真的不会再来见我了。”

        玉纤阿声音温柔中带着一丝难见的脆弱,姜女听得愣住,回头看玉纤阿。姜女第一次看到玉纤阿这样失魂落魄般的表情,明明女郎端坐着,面容上还带着笑,姜女却从她脸上看出了悲意。

        玉纤阿这样的人……

        姜女问:“你们真的打算分了?”

        玉纤阿疲惫的:“嗯。”

        她不愿再拖累范翕了。

        姜女呆愣半天,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看到玉纤阿面色苍白,她一下子迷茫,觉得心酸。如玉纤阿这样的人物,生得这么美,性格装得这么好,都留不住男人的心……这世间男子,是否太可恶了?

        姜女才知以往自己是多天真。她竟妄图靠美貌得公子翕的怜惜……玉女都得不到,她怎么可能得到?

        可是玉女、玉女……玉女为公子翕牺牲至此,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呢?

        姜女喃喃道:“我以往嫉妒你,还害怕你。我嫉妒你美貌,恨人人都爱你,还害怕你时不时挖坑给我跳。你若挖坑给我,你若害我,我这样蠢笨的人,是万万躲不过去的。可是如今看你这样可怜,我竟然不那么嫉妒你了。原来世间男子薄幸至此,你已这般,他都不要你。”

        玉纤阿本就觉得世间男子皆薄幸,女子不应将希望放在男子的恩宠上。

        姜女得出这样结论,玉纤阿是赞同的。

        但是为何姜女口口声声说她可怜?

        玉纤阿心中不解,自己如今是被献往周王宫的吴国王女,如何就可怜了?虽自己与范翕分了,但这是身份使然,如何就成了范翕薄幸了?

        玉纤阿不喜欢听人说范翕不好。

        她便蹙了眉,疑惑问:“我如何就可怜了?”

        姜女看她竟执迷不悟,愣一下,长叹道:“玉女,枉你自诩聪慧,你却被公子翕骗傻了吧?你怀了他的孩子,怕连累他,就想偷偷流掉孩子。他知道了,我以为他会让你保下孩子,谁知他铁石心肠,他竟亲自动手,要拿掉你们的孩子!”

        姜女脸色煞白:“那夜他让我守在院子里不让其他人过来,我都听到了!我听你一直哭着说‘不要’,他却一点都不怜惜你,仍然拿掉了你的孩儿。他这般可恶,我实在不知他接下来几日又在失魂落魄什么。呸!臭男人!”

        姜女道:“你对他实在太好了。他都那样了,之后几日他溜上马车找你,你竟然还和他有说有笑。我还以为你喜欢受虐呢!”

        那几日,姜女看着所有,直被这一对奇葩震得目瞪口呆。男子薄幸若此,女子受虐若此……这样的两人,不愧天造地设一对。还以为这对脑子有病的人会这么一直恩爱下去,没想到玉女有一日居然醒悟了,终于舍得抛弃公子翕了。

        看来玉女还没有病入膏肓啊。

        玉纤阿:“……”

        她目瞪口呆,才知姜女居然是这么想她和范翕的。

        她哭笑不得问:“只有你这般想么?”

        姜女:“泉安也知道啊。”

        玉纤阿:“噗。”

        难怪泉安几日见她,都露出同情的目光,想和她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原来他们几个,都把范翕当成那种人了。

        玉纤阿捂住嘴闷笑不已,她说:“有趣。待他回来了,我定要将这个趣事让他知道。”

        姜女当即道:“女郎,不要啊!千万不要告诉公子翕!”

        玉纤阿却不理她,只托着腮不住笑。想范翕若是知道自己的仆从是如何想他的,他脸色该多精彩。她简直迫不及待想欣赏范翕的脸色啊……可惜,她自己看不到。

        算了,姜女回来学给她也行。

        玉纤阿与姜女在屋中说笑,玉纤阿不耍心机的时候,是何等温柔。姜女对她又爱又怕,却被玉纤阿引着,也坐下和玉纤阿说起闲话来。正是气氛好时,忽然听到屋外一声极大的爆炸声。

        接着是四面八方的声音:“走水了!走水了!”

        “着火了,救命——”

        “轰——”烈火遮天蔽日,玉纤阿和姜女出舍,便被火势重新逼退了回去。大火将整个亭舍笼罩,烟雾滚滚,火焰熊熊焚烧!

        整个亭舍,在众人的求救慌张声中,快速的,轰然倒塌。

        --

        范翕与楚国臣公分开后,和泉安行在夜里集市间闲逛。虽玉纤阿说她什么也不要,他却一定要给她带点什么。

        他在一间商铺中看中了一盏走马灯,端的有趣。范翕温声与商铺老板谈价,他端着手中的灯打量。成渝急匆匆穿梭人群,进了商铺寻找公子翕的踪迹。看到了范翕,成渝挤过去,在范翕耳边说了几句话。

        范翕手中的灯笼跌地。

        耳边轰鸣,全是成渝说的那句:“亭舍失火,玉女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慌,这是给玉儿和公子创造机会~

        ☆、1

        原本五日行程, 公子翕第四日晚就赶了回来。

        亭舍失火, 不光公子翕留下的仆从受伤或死亡, 其余入住客人也因大火而死了许多。被献往周洛的吴国女玉纤阿死在大火下, 仆从们还从火中抢救出了她的尸首。曾经那般明丽鲜妍的美人, 一颦一笑皆是柔婉动人,如今被火烧得尸体难辨, 惨不忍睹。仆从需从烧毁的衣物上才能辨认出美人昔日风姿, 一时都心有唏嘘。

        但公子翕连夜赶回来, 仆从们唏嘘之余,开始觉得惊恐——玉女死了,他们还活着, 公子翕会如何想?

        跟随范翕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曾先生等人听闻亭舍失火烧死了玉女, 想到昔日玉女的音容笑貌, 他们都一时难以接受。那般佳人……若是被献给周天子, 公子翕在周天子面前也算做了件好事。玉女无端死亡, 不仅要向周天子交代,还得向吴国交代……如此麻烦,难怪公子翕一路上面色难看, 一言未发。

        “公子!”

        范翕不顾曾先生等人的阻止,当日夜里执意回到那被烧毁的亭舍。亭舍重建, 登造名单, 又惶惶等着公子翕的质问。范翕一回来,远远看着这位公子跃下马行来的身姿,客舍小吏就面色愁苦, 吓得腿软。尽管如此,在范翕推门入舍后,小吏们还是跟了进去,向范翕说明情况。

        “……因一客人不当心点了火,烧了马厩稻草,火势猛起……那客人自己已被烧死。”

        “吴国献上的王女也被烧死在火中。我们请了王女的侍女们辨认,她们已证明是那位女郎。公子节哀。”

        范翕淡声:“尸体呢?带我去看看。”

        小吏便领范翕出门,范翕出了门,见素日服侍玉纤阿的侍女们都低着头等在廊外。他走出门时,侍女们不安望来。范翕并未如往日般向她们露出宽慰笑容,他面无表情,目若沉星,在侍女们忐忑看来时,他对身后跟着的泉安吐了一个字:“杖。”

        泉安跟随他下台阶:“公子,杖多少?”

        范翕漠声:“杖便是了。”

        如此一说,众皆哗然。只说杖,不说杖多少,这岂不是要活活把人打死的势头?公子翕平日温柔待人,对仆从们也分外和气,谁能想到只是死了一个玉女,他就要将仆从们全都杖杀?

        侍女们慌乱跪下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泉安犹豫着,他有心想劝公子此举太狠,有违公子平日处事之道,对公子名声不好。但他看范翕下台阶,看范翕有些苍白的侧脸……泉安心中叹口气,不再劝公子,而是照范翕吩咐的去做了。

        范翕回来便料理这桩事,曾先生等人看了看好像没有需要自己相助的,就纷纷去歇了。

        范翕跟随小吏去辨认了玉女的尸体,尸体烧得模糊,他哪里认得出。他走进停尸的屋舍,姜女还坐在铺着一层白绸的尸体边哭得快晕过去。范翕进来,姜女回头看到他漆黑的眼眸,吓得哭得更大声了。

        范翕走过来,一脚将碍事的她踹开,冷声:“滚开。别烦我!”

        姜女捂着被他踹得快一口窒息的心脏,小心躲在角落里,不敢招惹范翕。范翕蹲下扯下白绸,盯着这具被烧黑的女尸。他静默无语,被小吏领进屋的令史是从事尸体检验职业的。令史将工具箱放下,熟练地开始辨认女尸,为范翕解惑:“女,十五六岁年纪,身上无外伤……”

        一炷香后,范翕走出了屋舍,同意令史让尸体入土为安。

        泉安跟在范翕身后,轻声问:“公子,已经三鼓了。公子连夜赶回,必也疲惫,就此歇了吧?”

        范翕说:“亭舍中失火时有哪些人,将还活着的那些人带来我庭前,开始杖审。”

        泉安不得不劝了:“公子,玉女已经死了!这样得罪人,并不妥。”

        范翕冷笑:“一具已经烧得模糊的尸体拿来敷衍我,哪有那么容易?玉女必然没死,是被他们藏起来了。我非要他们将人交出不可。”

        他说:“我不要那具辨认不清的女尸,我要活生生的人。”

        泉安看他,见他目底阴鸷浮起,狠厉之色渐浓,说话语气又一贯平静。此时的范翕苍白而瘦削,他走在长廊阴影中,如一个冷静又冷漠的杀人狂徒一般,两只冰雪般的眼眸中皆写着“杀”字。

        泉安试图劝:“可是玉女已经死了啊!”

        范翕:“我不管。我就要活着的人。”

        泉安:“您这样会吓着曾先生等人的……公子,请冷静些。您怎能在此时让人见您真面目?”

        范翕无所谓:“我就要她回来。”

        泉安跟在他身后劝了很多,可是范翕不为所动。他心有杀意,控制不住地向上涌。明明所有人都告诉他玉女已经死了,大家连玉女的尸体都找到了……可是冷风拂来,泉安看到范翕的目光,顿时噤了口。

        年少清隽的公子翕站在黑夜阒寂下的廊口,阴凉淡漠如一道凄惨月光。月光打在他鼻梁处阴影,他回头,看向身后满堂灯烛火影。风吹着他衣袂,泉安听到他在黑暗中的喃喃自语:“她一定活着。”

        范翕坚持玉纤阿活着。

        泉安打个哆嗦,看范翕的眼神,作为熟悉范翕的人,泉安已经不敢再劝了。

        让公子活在一种梦幻中,比唤醒他,让他回到现实中,其实好得多。

        --

        曾先生等人次日早起,就发现亭舍中变了天。亭舍重建未开始,所有的人却都被大批兵马围住,一个个被带去了公子的庭院中。早上小吏过来求助时,说公子翕疯了,说那里血流成河,已经有好几个人熬不住晕死了过去,公子翕却还不放人。

        分明是要将所有人打死的样子!

        曾先生衣带都来不及系好,就匆匆去庭院求见公子翕。他们几人到庭院前,先闻到一股浓郁无比的血腥味。平时公子翕院落总是清雅幽香,何曾有过这种让人置身地狱般的感觉?

        曾先生踏步入庭院,不管文臣武臣,一时间都僵得抬不动腿。只见密密麻麻的人跪在院中,每人配两名卫士。有的在被杖,有的在被敲膝盖骨。惨叫声求饶声哭泣声此起彼伏,更多的人却已是奄奄一息。他们的身下流出血,铺在地上,潺潺得让人心惊无比。

        此间不仅有男,也有女。

        曾先生等人神色凝重,连连让卫士们住手。卫士们却不管,只说自己听公子翕的吩咐。这些卫士如今成分和当日他们出洛地时已经不同,公子翕在中途收了一批无家可归的人充军,之后在吴地时又从吴世子手中得了一批人。如今曾先生呵斥这批卫士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这些人竟只听范翕的话,不再听他们的命令了。

        他们所有人在无知无觉地被抽走手中权。到他们察觉时,已经追悔莫及。

        曾先生脸色忽青忽白,他忍着院中的血腥场景,别过眼不敢多看。等他被仆从领到了院子前方,他才发现公子翕竟然不在屋舍中休息。院前置着一张竹席,范翕就坐在帘后,盯着院中的卫士们执刑,聆听着院中人鬼哭狼嚎一般的求救。

        曾先生观察范翕面色,迟疑:“公子一夜未睡?”

        范翕淡声:“先生倒是睡得不错。”

        曾先生脸红,身为门客,主君夜不能寐,他睡得香甜,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曾先生沉吟片刻,仍想劝公子翕不要大开杀戒。没想到他只是张了口,范翕倒先说话了:“这批人中,有越国的臣子偷偷入驻。亭舍失火当夜,几个越国臣子便失踪了。”

        “我商议越国政事时一向是与越国的大司马一方人马进行。然而我才知道,明明已是楚国境界,越国的大司徒竟然派人入了楚国。大司徒入了楚,未曾与我招呼,也未曾有其他事务。大司徒来去匆匆,据说在亭舍失火前一日就走了。大司徒与大司马在越国朝中内斗,大司徒与大司寇联手架空司马,在越国已隐隐占了上风。”

        “越国厉害。派一个不能主事的大司马和我谈,真正主事的,早已溜之大吉。”

        曾先生惊了。

        万万没想到只是玉女的死亡,范翕竟然审出了一个越国。曾先生面色凝重,再不劝范翕不要杀人了,而是沉吟道:“公子的意思,莫非是越国想破坏吴国和公子向天子献女的计划,才故意放火烧了亭舍?越国看来不安分啊。”

        曾先生迟疑,因公子翕巡游一路上,面对这种不安分的国家,范翕一向措施是安抚安抚再安抚,绝不动用武力镇压。何况如今周王朝北方和九夷打仗,恐怕也没精力抽出身管南方这边……公子翕大概还是决定安抚吧。

        范翕却道:“越国小国,不足为道。我与吴国联手,必将其杀之。”

        曾先生大惊:“杀之?恐不妥!”

        范翕却不言语了,他眸子黑沉沉盯着院中哭喊求饶的仆从们。不断的,仍有消息从这些人口中被问出来。原本有些人以为范翕性情和软,不会如何,所以发生一些事时他们并不害怕。但是已经过了一夜,中途不断有人晕厥,不断有人被活生生打死……他们才惶恐发现公子翕性情和他们以为的不一样,害怕的多了,更多的信息就套问出来了。

        什么大司徒打听过玉女郎啊……

        什么玉女郎曾经对他们某一人笑过啊……

        大事小事,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说了出来。

        曾先生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本还带着恻隐之心,随着信息披露的越多,曾先生面色便越凝重,发现越国的蠢蠢欲动之心。尤其是现今周王朝北方征战,越国恐想趁此机会从中得到好处。再兼之庭院中血腥味太重,曾先生一会儿便站得头晕眼花,匆匆向范翕告别,去与武臣们商议攻杀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