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6)(2 / 2)

        王后宫中的女史在白日送药后,傍晚又来了九公主宫中。这一次,女史坐在高处,扫了一圈候在下方的公主侍女们。女史定要亲自见到九公主,公主宫中这边自然拿不出。女史便带她们中几个素日得公主信赖的宫女回王后宫中,向王后回话。

        这几个被带走的宫女,自然有玉纤阿。

        到王后宫中,隔着珠帘,影影绰绰,听到里面女史轻言细语地向王后回话。待过了一会儿,皇明帐开,彩画斑斓的屏风一重又一重地相连着,玉纤阿这几个宫女被领入王后寝舍中,见眼尽是鲛绡明珠等物,端的是满目琳琅,如入迷宫。

        玉纤阿等女入内,帐子便垂下,女官们出去了。几女大气不敢出,抬眼,见往日庄严的吴王后此时散了发,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

        吴王后手拧着眉,非常疲惫地问:“妍儿到底去哪里了?为何仍不在宫中?”

        几女说不知。

        大宫女答:“公主往日也喜爱出宫,几日不回也是常有的。奴婢们并不敢问公主。”

        “是这样么?!”吴王后语气微厉,看向她们,尤其是看向方才未曾开口的玉纤阿,吴王后甚至点明让玉纤阿说话,“我怎么觉得此事不是这样?妍儿平时不在,你们还能说出点儿线索。这次怎么什么也没有?玉女,你也不知么?”

        玉纤阿答:“公主自是贪玩些。”

        吴王后盯着她美丽的面容许久,忽然冷笑道:“若是如此,那她何以发抖?”

        她手一指,直指那个被追问了好几次、脸色越来越藏不住心事的大宫女。大宫女见吴王后忽然指向自己,她吓了一跳,承受不住压力,噗通跪了地。她一跪,其他宫女们跟着无措跪下。如今站着的,就只剩玉纤阿一人了。

        玉纤阿回头望了眼那个被吴王后气势吓住的大宫女,她盯此女一瞬,便猜到此女是知道九公主去向的。

        果然在吴王后的严厉目光下,大宫女颤颤地招了:“公主离开了,她跟着郎中令走了,想来不会回宫了。公主说,她不愿做牺牲品……”

        吴王后沉默,她手扶住额,向后跌坐。一瞬间,灯火照在她面上,她老了十岁不止。吴王后闭目,颤声:“果然如此。我就猜如此,我就怕如此……她果真就这样走了……”

        吴王后语气微涩:“她连我也不告诉一声……她可有带走什么?”

        大宫女怯怯说公主怕人起疑,什么也没有带走。

        吴王后目中便有了泪意:“我儿自幼锦衣玉食,天真单纯。她可真傻!她如何能在外面活下去,民间哪有她以为的那般好……都怪她父王一直逼她,才将她逼到这地步。她倒是走了,身上身无分文,也不知会如何。会不会挨饿,会不会被人骗,会不会没地儿睡。我的傻妍儿……”

        玉纤阿盯着王后,看王后掩面落泪。原本以为公主走了,王后会大发雷霆,现在听王后担忧公主在宫外的生活,从一食一宿担忧到方方面面……玉纤阿怔住,因公主总是抱怨自己在吴宫是透明人,谁也不爱她,谁也不关心她。公主一直觉得自己的父王拿她当工具,母后与她生疏无比,姐姐兄长们又比她大好多。

        九公主一直分外寂寞。可是公主不知道,王后是关心她的。

        作为一个母亲,女儿做出逃婚这样的大事,吴王后首先担心的是女儿在宫外如何生活……玉纤阿心里发怔,有些被王后的感情所触动。她手握了下自己的玉佩,有些失神地想若自己的父母还活着,不知他们可曾如吴王后担忧公主这样担忧过自己……不,她不必多想。她哪里有公主那样的运气呢。

        连逃婚都不被责。

        吴王后擦了眼中的泪,神色重新镇定下来,吩咐这几位宫女:“将事情从头说来。”

        其实这几个宫女,只有大宫女是真正知晓九公主如何的。玉纤阿也不过是自己猜的,奚妍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打算。那大宫女慌乱地向王后和盘托出,就怯怯地抬眼,问:“王后,奴婢们……都会死吧?”

        吴王后淡声:“弄丢了公主,你们觉得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全都磕头求饶。那大宫女倒是坚定,或许她是早有这个预料,眼下不过是脸色雪白些,却是没求饶。其他宫女则哭成了泪人,万万没想到无妄之罪落到了自己身上。玉纤阿观察她们一二,见吴王后兀自沉吟,她大着胆子走前一步。

        玉纤阿心口跳得厉害。

        她袖中手也握得紧。

        平时她并不会主动这样突出自己,但这是难得一次机会……走向范翕的难得一次机会。她想到黄昏时候范翕坐在廊下对她笑的样子,那样的笑容,让她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她走向前,吴王后便俯眼向她看来。玉纤阿向王后行了一礼,低头道:“王后殿下,丢了公主,是奴婢们的错,自是罪该万死。但奴婢想,或许可以补救。”

        吴王后道:“何解?”

        玉纤阿跪下,抬目:“奴婢愿代公主,许给公子翕。奴婢自知身份卑微,然奴婢之貌,想来可让公子翕息怒,保我吴国平安。”

        吴王后沉默着。

        良久,她站了起来。

        玉纤阿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她听到吴王后说道:“玉女,你很聪明。我不知妍儿逃出宫这事背后是否有你操作,但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了。妍儿要逃,自是因为不逃,她的结果太差。而嫁给公子翕,又怎能算是结果差?妍儿只是不倾慕公子翕而已,但公子翕也是人中龙凤,少年才俊,这算是妍儿高攀人家,怎能说差?”

        玉纤阿意识到什么,袖中微微发抖。

        王后继续:“第一,妍儿不是被许,被嫁。她是被献。能得到什么名分,端看对方态度。”

        “第二,她被献的那人,也不是公子翕,而是公子翕的父王,这天下的主君,周天子。周天子乃天下君主,诸侯皆朝。只有周天子,才会让吴国甘愿献女,不求名分,只求保吴国一世太平。”

        宫女们全都惊了——什么?宫中传了这么久的流言,全是错的?那人不是俊美无双的公子翕,而是周天子?

        玉纤阿如被雷劈一般,她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猛地回头向后方看去,见那位大宫女面容沉静,显然奚妍是告诉过大宫女这个信息的。但是玉纤阿不知道、她不知道……难怪范翕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不会娶奚妍的。难怪范翕当时那个笑容那般幸灾乐祸。

        吴王后俯眼看玉纤阿面色,见这个小女子面色苍白,唇颤了颤,始终没说出口。吴王后沉吟道:“献给周天子,做天下主君宫中的一位夫人,得天下诸侯国朝贺。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对不对?”

        她喃喃自语一般:“妍儿是吴国王女,自小被惯坏了,无法接受自己被献给一个与自己父母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她却不想那人可是天下的主君。若是一介小小婢女,攀上这样的机缘,可是极大喜事啊。”

        玉纤阿知道吴王后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没吭气。

        她心里冷笑一声——如何你女儿觉得是火坑的地方,旁人就必然觉得是机缘?旁人不如你女儿尊贵,就不必像你女儿一样追求更好的东西么?你女儿不屑的,旁人就会爱得要死要活?

        吴王后看她不应,却也不急。如今公主已经离宫了,吴王后有心为自己女儿争取时间。当玉纤阿自荐枕席时,吴王后就有了主意。吴王后对诸女和颜悦色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在这里歇下吧。公主离宫之事不可声张,我自然要将你们留下。事后会如何……端看玉女了。”

        吴王后对玉纤阿说道:“你今晚来服侍我吧。”

        玉纤阿缓缓站起,知道身后一众宫女殷切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灯火辉煌,莲花帐起,跟随在王后身后,她却不为所动,只向吴王后行了一礼。

        --

        远离梅里不知多少里的一处山谷前,驾着马车行至山路前的少年郎君从车上跳下。吕归抱着胸,欣赏了一番眼前山谷。黑夜中,银河贯穿天际。苍穹辽阔,模模糊糊的,萤火虫在脚前河水前灌木中飘荡,林木青草泥土香气扑面而来。

        山里的气味真好闻,云与星一道在天上流过,此景甚好。

        吕归大大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个轻松无比的笑。他解了缰绳,拍拍马身,将马匹和车分开后,便这样牵着马,到车门前敲了敲。车门打开,抱膝而坐、满目晕晕向他望来的女郎缩在一件男式披风下,仰起的眼中倒映着天上星河烂烂。

        奚妍揉了揉眼睛,含糊道:“天亮了?”

        她迷迷糊糊地缩在披风下,眼睛清澈干净,吕归看得心跳一瞬,干咳一声移开了目光。吕归别过头粗声道:“天未亮,但我要进山谷练刀了。这里已不适合你跟着了。你既已跟着我玩了一路,我看你大约可以回宫了。我们方才路过一义亭,我想你是知道的。这匹马给你,你去义亭吧,他们会送你回王宫的。”

        奚妍静了一下。

        然后扬起一个笑容,乖巧无比:“好吧。”

        她从车中钻了出来,牵过吕归为她备好的马。吕归看她迷迷糊糊的,兀自不放心她,就伸手为她指路,殷殷地让她一定要记住去义亭的路。奚妍“嗯嗯嗯”地点着头,从吕归手中牵走了马。她走了几步,回头,看少年还在望着她。

        奚妍一愣,对他摆了摆手:“我真的走啦。吕归,你日后一定要成为了不起的游侠啊,那样我在宫中,才能听到你的消息啊。”

        吕归嗤声:“我不是说了会给你写信么?”

        奚妍羞涩地笑了下:“是哦,我差点忘了。”

        吕归迟疑一下,向她走来。他低头望她半天,忽俯身,轻轻抱了她一下。奚妍愕然眨眨眼,看少年红了脸,眼睛却仍专注地看着她,目中温柔。吕归道:“公主,回宫就好好嫁给公子翕,不要让人担心了。我虽觉公子翕心机深沉,但他当是良配。只是……公主,你要小心你身边的玉女。我看到过她和公子翕在一起……玉女心机深沉,公主若嫁了公子翕,她定会成为公主的劲敌。公主为自保,为不被她抢走夫君,当在一开始除掉此女。”

        奚妍诧异,她眨了眨眼。万没想到吕归竟然知道玉女和公子翕的事……

        玉女这是被多少人知道了啊。

        奚妍不觉目染忧色,担忧了下被自己丢在宫中的宫女们。

        但她自不会告诉吕归这些,她逃出王宫,虽是借了吕归离宫的势,但她不想害了吕归。她父王母后不会放过她的,她怎能让吕归跟着自己涉险?于是在少年的殷殷叮嘱下,奚妍弯了眼眸,乖巧应了声好,便骑上马,悠悠然地向远离山谷的方向去了。

        吕归心里担心她一个女郎独自骑马,在荒野会被人欺负。沉吟一番,吕归悄悄坠在奚妍身后,决定暗自保护她。待她进了义亭,他亲眼看她被王宫的人接回去,他才能放心离开。

        只是吕归跟上才不过一刻,就觉得奚妍走的方向不对,这分明不是他指的那条路。且和他指的那条路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吕归拧了眉。

        奚妍骑在马上,晃悠悠地走着。黑夜中,她有些困顿,趴在马上打着哈欠,只想赶紧寻到一家过所先住下。迷迷糊糊中,她忽然看到前方路上好像有一人站着,眼见自己的马就要撞上。奚妍回神,连忙让胯.下马停下。她高声:“郎君,请让路,我的马要撞上……”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她走近了,看清那站在雾中树下的少年郎君,正是方才分手的吕归。

        吕归沉沉看着她,默半晌,低声:“我不觉得你会蠢得连我将将指出的路都会走错,你虽单纯,但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公主,你是否别有打算,是否有别的事瞒着我?”

        奚妍望他,眼神微躲闪。

        吕归上前,站在她马侧,仰头看她:“我们不是朋友么?”

        他轻轻地去拉她的手,觉她手颤了一下。吕归站在马下,握着她的手仰望她。许久,奚妍垂下眼,抽了抽鼻子。她声音哑哑的,似笑了一下,却更像是哽咽:“吕归,我不是被嫁给公子翕。”

        “我是被献给周天子。”

        握她手的力道紧了。

        她对吕归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所以我逃婚了。”

        “我父王母后一定会派兵追我的。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不要被我连累到。”

        --

        第二日清晨,吴王是在双姬的宫中醒来。双姬年少温柔,就是美貌不足,让吴王多有遗憾,不断想到自己那夜在晔湖边碰上的仙娥一般的女郎。吴王将自己的烦恼告诉双姬,双姬听了一晚,也分外好奇宫中哪来的美人居然没被吴王收入后宫?

        双姬一下子想到了玉纤阿,想到了姜女。

        这两位都是容貌出色的……只是一个在九公主宫中服侍,一个在公子翕身边服侍。

        服侍吴王穿衣的时候,吴王又念叨起他的美人,并怪罪王后不为他找人,双姬便好奇地问:“大王这样一说,臣妾也想看看是何等美人,让大王这样失魂落魄?”

        吴王烦吴王后那种不识趣的人,就爱双姬这样讨好自己的。吴王便笑道:“那你且等等,寡人让画工为仙娥作画,画工今日就会将画送来。寡人留在你宫中,让你看眼那画作便是了。”

        双姬大喜过望。

        果然,吴王陪双姬用早膳的时候,宫外黄门报,说画工带画求见。吴王有心向双姬炫耀自己那肖想的美人何等风采,就急急让画工来见。吴王将美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双姬舀着粥吃吃笑,心中却也几多嫉妒,并且带着几分不信。她不信世上还有如玉纤阿那样的美人,在吴宫没被吴王发现。

        四位内侍一同助那画工铺陈开画卷,一幅美人采莲图便展现在诸人面前。

        根据吴王的描述,画工不断修正自己的画,今日带来的是最新一版。而画一展开,湖水边芳草浩浩,一佳人提着裙子慌乱而逃。她回头向画外望来,目光盈盈似秋波,发尾被风吹起扬于袖间。画中美人分外惊惶,但无损她那一身冰肌玉骨,花容月貌……

        “哐当——”双姬手中的勺子掉地了。

        吴王不悦看来。

        双姬喃声:“这不是玉女么?”

        吴王一愣,捕捉到了关键字词。他抓住双姬的手腕,目光凝起。双姬手腕被捉得痛,连忙说了自己知道的:“大王,玉女是与我一道入吴宫的美人,本名叫玉纤阿。因入宫那日她得罪了世子,被世子指派去了宫中最苦的织室,才无缘面见大王。但玉女是我们一行人中最为美的……”

        吴王一震,喃声:“玉纤阿……玉纤阿……纤阿掌月……啊,那日花朝节的美人……原来就是她么?”

        吴王大喜过望,因花朝节时他便听说了这个名字,只是被吴世子和公子翕打断了。没想到过了两月,他见到了那位美人……这岂不是上天送来的缘分?

        吴王呼吸急促:“此女现今还在织室?世子惯是暴殄天物!”

        双姬道:“不,玉女如今在九公主宫中服侍……”

        她话还没说完,吴王早膳也不用了,快步离开。双姬愕然坐在宫殿中,听吴王高声在外吩咐让公主前来回话,但紧接着吴王就改变主意,说自己亲自去一趟公主宫中。忙忙碌碌的,吴王就这样走了。双姬失魂一般地坐在宫殿中,看着被吴王丢下的画作。

        画中烟雾寥寥,逃跑美人目中生怅。

        双姬看着看着,便也与那画中美人一道低怅。她心情复杂,轻叹:“玉女,日后,便是我又要高攀你了吧……”

        听闻许多年前,吴王独宠一位美人,那美人几乎顶了王后的位。若非香消玉殒得早,现今吴王后是谁也说不定。而现在,宫中再次出现了这样一位美人……双姬静坐着,有些担忧起未来的路。

        --

        范翕今日依然不宜出门。

        他坐在窗下看宗卷,远远隔着一道帘子,曾先生等人向他汇报事务。先前范翕在宫外为玉纤阿办宴时遇到的那家家主张铭,经过许多周折,终于得到了公子翕的首肯,成为了公子翕的门客。张铭今日第一次跟随曾先生来向公子翕汇报事务,张铭紧张中,便只听不语。

        但张铭时而奇怪地看一眼己方与公子之间隔着的竹帘,他实在不解大家同是男子,说话何以隔着一道帘子。曾先生说公子翕和善,体恤下士,体恤下士的人岂会摆架子弄一张竹帘出来?

        张铭兀自乱想着,看院中来了一仆从。他认得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好似叫泉安,人分外机灵,基本公子翕的对外事务,都是泉安一手负责。泉安如今走进来,掀开帘子进了内舍。外面汇报的说话声便低了下去,泉安对范翕低声:“玉女那行宫女一夜未回宫。我打听了一下,她们也好几日未见过九公主了。”

        范翕正写字的手一顿,握着兔毫的手停在竹简上方,一滴浓郁的墨汁滴下,凝在了竹简上。

        泉安又说:“我回来的时候,见到吴王正乘辇前往九公主宫舍的方向。难道九公主出了什么事么?”

        原本寻寻无常,泉安说的时候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不觉得这些讯息联合在一起代表着什么。但范翕听完,脸色忽地一变,张皇推案而起:“糟了!”

        吴王见过玉纤阿!

        九公主一定出了事……九公主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连累到玉纤阿。

        范翕坐不住了,他推开竹帘向外走去。步伐匆匆,泉安迷糊地跟上。院中站着的曾先生等人齐齐倒抽一口气,因他们明白公子为何隔竹帘与他们说话了:公子翕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

        吴王后一夜未曾睡好,心里突突跳,担忧来去,总觉得不好。早晨用过早膳后,她将玉女唤来。玉纤阿跪在下方,听吴王后又向她细细询问奚妍走前的举措。玉纤阿耐着心答了这些,吴王后又沉思着:“这一去也好,我也帮妍儿遮掩……只献女一事,恐不好处理。”

        话说着,外面内侍匆匆报吴王来了。

        吴王后心中紧张,站起相候,不见跪着的玉纤阿脸色微地一变。

        吴王快步向殿内走来,人未至,殿中诸人已听到吴王的高声:“王后,玉女呢?你将玉女藏到了何处?玉女——”

        吴王声音停住了,帘帐纷飞,他看到了站在吴王后身后的面色雪白的女郎。正如那日所见,她纤腰束素,面容如水月般温婉。立在王后身后,与自己对视,那女郎似颤了一下,脸色更白。

        吴王却眼眸亮起,他快步走向此女,此女向他跪下,吴王俯身就箍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吴王声音放柔:“仙子不必下跪,寡人找你找得好苦……”

        吴王后愕然看着这一切变化。

        玉纤阿却不肯被吴王扶起,她膝盖跪在地上,双臂相拢,长袖拂起如瀑。玉纤阿端正无比地跪在吴王和吴王后面前,高声清脆:“大王、王后,妾愿代九公主被献于周天子,保我吴国平康万年!”

        吴王呆住,然后怒目:“你说什么?!”

        同时间,内侍又在外常喝:“公子翕到——公子,大王与王后在宫中议事,您不可闯入殿……公子、公子……”

        吴王紧拽住玉纤阿的手臂,怒掐着她,冷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玉纤阿长袖垂地,腰杆挺直。

        珠帘掀开,范翕迈步而入,帘上珠子相撞声清脆,他踏上白玉阶,看到了那跪在吴王面前的美人。玉纤阿回头,遥遥的,向他看了一眼。范翕面色冷白,眼神如刀,看她轻轻地望了他一眼后,别过目。

        那一声“忙完了就回来”,那个等在长廊下的总被她气得说不出话的少年郎君……怎想到再见是在此地?

        玉纤阿闭目,忍下心中难过。她咬了贝齿后,再次朗声求道:

        “大王,妾愿代公主入周洛,被献于周天子!妾愿侍周天子,以保我吴国百年安盛。”

        与此同时,范翕撩袍而跪,他高声与玉纤阿同时开口:“大王,翕愿娶九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老婆你要干嘛?老婆你再说一遍!

        这是第一卷最后一个高.潮,我明天争取写完这段后天开启第二卷。大家别担心,第二卷“丹凤台”是公路爱情,这篇文追求的始终是带感,剧情不断转折一波又一波~还有“囚玉篇”和你们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我看评论时发现大家普遍误会了“囚玉篇”会走的剧情。确实有公子囚禁玉儿的剧情,但“囚玉篇”的标题绝对不是公子囚禁玉儿的意思。总之大家跟着我的剧情走啦,我不写到那里你们不好猜的~

        最后推荐一个小妹妹树十三的现言《男朋友你被录取了》。我和这个小妹妹关系好,她上篇现言我就推荐过。这篇现言她走轻松向,一共十几万字吧,她全文存稿哦!我基本看过前三十章,解压时候看还是非常不错的小品文。大家没事的时候可以去放松看看啦~

        ☆、一更

        公子翕的突然闯入和他开口说的“愿娶九公主”, 让殿中气氛凝滞。不止吴王和吴王后, 连跪在吴王面前的玉纤阿都回头,诧异向他看来。这一眼,玉纤阿怔住,因她见范翕竟然是跪着的。

        长袖相拱, 腰背如竹。肤色冷白似玉,右脸颊上有一道极浅的女郎箍过的纤细五指痕印。因疾走入殿,他气息微喘, 袍衫略乱,鬓间也有微微汗意。他是容貌极秀美的那类郎君,一言一行都如山之葳蕤水之浩波, 让人舒适无比。

        但他也是吴国身份最尊贵的客人, 他不必向吴王下跪的。

        范翕此时却是跪着。

        玉纤阿怔然而望,心中忽地一拧,她盯着他鬓间的汗,为他觉得酸楚。但同时, 玉纤阿是心机深沉的那类女郎, 范翕这匆忙间一跪,她想糟了, 这殿中人能成为大王王后, 想来都不会太蠢。一个从来不用跪的人跪了,这不正常——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和玉纤阿的关系。

        他心乱了。

        为救她,他在最不该的时候露出马脚了。

        玉纤阿故作怯怯地抬头,悄悄望向吴王。她祈祷吴王反应迟钝一些, 但是她失落了。因吴王手还捏着她的手臂制止她跪,但当范翕开口后,吴王的眼神变得深邃微妙。原本吴王只是盯着玉纤阿一人,现在他目光诡谲地,望了公子翕一眼,再望了向自己跪着的玉纤阿一眼。

        在沉迷女色前,吴王也曾励精图治,也是凭铁血手腕从叔父那里抢得的王位。范翕不过十几岁,这种因心乱而不加以修饰的小伎俩,吴王一眼便看懂了——

        这位公子翕,心慕玉纤阿。

        想要改口说娶九公主,从而得到玉纤阿。

        吴王目露有趣和戾色,他缓缓道:“寡人刚得知,阿九逃婚了。寡人已派兵马去追,结果却未可知。但是寡人若没记错,公子是有未婚妻的,如何能出尔反尔,改从自己父王那里抢人?公子不是与自己的未婚妻情意甚笃,不愿失了二人的情意,不愿委屈寡人的阿九么?”

        吴王一言既出,范翕心猛地跳一下。

        几乎是本能,他向玉纤阿看去一眼。

        见原本看他时还目露忧色的玉纤阿,在听到吴王的话时,她目中浮起错愕的神色。紧接着,她的眼神就冷了下去,不再看他了。

        范翕唇颤了颤,一时间,他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辩解。他如何做都是出于本能。一方面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有未婚妻没什么,玉纤阿不过是一地位卑微的侍女,甚至是奴,难道她还能要求自己身边只有她,自己这样地位高贵的人没有与自己地位匹配的妻?可另一方面,在与玉纤阿交往时,他又是本能地隐瞒了这一点。

        他不愿他和玉纤阿之间被插入旁人。一开始是觉得无所谓为何要告诉她,之后是见她可怜可爱,不愿意让他人插足,紧接着是觉得她并不是完全顺从自己,怕她知道了会与自己生气。而到最后,范翕是已经知道了她的本性,知道她性格中“恶”的那一面,知道她本就不喜欢和男子碰触……他怕她知道了,就再不理自己了。

        范翕没打算瞒她一辈子。

        他也没打算放过她。

        他起先对她的欺骗气了一阵子,这几日他心情好了,便想着若她表现得好,他去向吴王后将此女讨走。之后一路回洛地,他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让玉纤阿慢慢接受此事。他本就不喜欢自己那位未婚妻,想来自己若能给玉纤阿定了心,玉女也不会与他计较。

        现在却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玉纤阿知道自己有未婚妻的事了……

        范翕心中沉沉,又勉强让自己不要乱想,因眼下之事,显然他那个未婚妻反而是不重要的……因范翕哑口无言之际,玉纤阿又是长跪,将自己愿代替九公主献给周天子的愿望再说了一遍。

        吴王沉吟,不接口。

        吴王目色温柔地看玉纤阿:“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玉纤阿不卑不亢,垂着眼不抬头看他。她现在满心发寒,既厌吴王,又怒公子翕。两相交加,她只能选择自救:“奴婢自是卑微,不敢肖想自己能完全替了公主殿下。只殿下平日教育奴婢,既是吴国子民,自然要为吴国着想。大王再派王女也好,不派王女也罢,奴婢都愿随之献往周天子,为吴国在天子面前谋求长久之计。”

        吴王被她这态度一时说的哑然:“……”

        万万没想到她能把献给周天子说得这么一往无前,肝胆相照。倒像是她是女巾帼,自己一方不思进取贪图享乐一般。

        吴王有些怒:“寡人不许!你就该留在寡人宫中!”

        玉纤阿心一跳,她仍沉稳着:“奴婢早年孤苦,入宫后多得贵人照应,奴婢常自忖自己应当报答公主等人的扶持。实则公主走后,奴婢也受过王后教诲。王后也认为奴婢若能为献女一计发挥些作用,是些好事。”

        吴王看向吴王后:“王后!”

        王后盯着玉纤阿,没出声。

        玉纤阿再加一人:“想来公子翕方才是糊涂了,才将献女于天子改口为自己。公子既代天子巡游天下,诸侯国愿献女于天子,公子岂会阻拦?岂能误我吴国大事?无论献女一事,大王是否愿再换位公主,或者仍是将九公主寻回,奴婢都愿追随。”

        她长跪:“请王后成全。”

        再跪:“请公子成全。”

        最后:“请大王成全。”

        玉纤阿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她温婉面容配上柔韧气质,一一向殿中诸人长跪。她拜王后时,王后目光闪烁,隐有触动;她拜范翕时,范翕对跪于她对面,脸色如纸,神色凄凉地望着她,他瘦削而苍白,望着她的眼神像要落泪一般;她最后跪吴王,吴王眼神愤怒而冰冷。

        吴王一字一句地掐她手臂,要将她从地上拖起来。他眼中满是癫狂色:“寡人说了,不许——”

        吴王后开口制止:“大王三思。玉女大义,自当成全。臣妾愿收玉女为义女,代九公主献于周天子。”

        范翕也开了口:“请大王三思。玉女忠君爱国,如此大义,自当、自当……成全。”

        他神色茫茫然的,却仍强撑着自己回神。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帮吴王后一道劝说吴王,他只是心神恍惚。他望那跪在吴王脚下的玉纤阿一眼,她垂着眼做她那忠君爱国状,不看他。他再看她一眼,心里已是愤怒无比。

        她逼他帮她,逼他帮她——

        他如果不愿眼睁睁看着她入吴王后宫,他就得帮着她,让她被献于周天子。

        范翕心如刀割,麻麻得钝痛。

        他不相助,就要看着她跟着吴王走;他相助了,就要看着她跟自己的父王走……她怎能如此?!

        --

        吴王气结。

        但吴王后与公子翕都说服他将玉女献出,吴王后背后势力与公子翕背后势力一道逼迫吴王。吴王又不掌权多年,吴世子离开梅里说是验兵,世子不在,吴王发现自己竟然调动不了这些臣子来支持自己。

        献女于洛。

        一开始只是吴王随口一提。

        而今到成了吴国朝堂上的大事一般。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将吴王让画工给玉女画的画像流传到了臣子间。吴国大臣们为美色所惊,几乎是同时想起了吴王曾经专宠某位美人的惨痛过往。那时候吴王专宠一夫人,为那女子不仅要弃了六宫,还要废了吴王后。好在那位夫人红颜薄命去得早……今日玉女之风采,不下于当初那位美人。

        是以臣子们一同站在了公子翕和吴王后这边,一致要求献美。

        这样的绝色佳人,让她去祸害周天子的后宫,比留在吴国好多了。若是能搅得周天子沉迷女色不理朝政,不正是吴国崛起的大好机会么?诸侯国分封已久,各自为政,各国都纷纷的,不愿再仰天子鼻息,不愿再事事听周王室的安排。

        如此,多方势力压迫,吴王派人去追九公主的兵马没有消息回来,吴王已抵不过臣子们的连日请求,终是屈辱无比地答应了让王后收玉女为义女、让她以王女身份被献于周天子、以保吴国百年安康的这个曾经由他本人提出的国策。

        后宫内,双姬为宫中侍女们下了药。黄昏时雨敲窗子,淅淅沥沥,待宫女们熟睡了,双姬才撑着伞忐忑不安地出了宫。她撑伞到宫苑一株夜合花木下,见细雨濛濛中,夜合花已开。此花恬静淡雅,花香浓郁,开时一宫皆香。花瓣雪白,簌簌地落在那背身而立的公子身上。

        双姬轻轻地唤了一声,公子转了身来。长袍飞扬,袖如云展,他是这样的俊美郎君,只单单一个转身,便让双姬失神。

        未曾打伞,范翕睫毛上沾着雨雾,温润的眼眸望着她,将卷起的画轴还给她:“多谢夫人将画赠出,我才能说服臣子。”

        双姬红着脸,接过了画。

        范翕眉目温雅,将画还给她便转身要走。双姬一怔,没想到公子翕一句话不和自己多说。她愕然追上一步:“我帮了公子大忙,公子如此便算了?竟不、竟不……竟无有报酬?”

        雨帘下,范翕一顿。

        他侧脸向她看来。他慢悠悠问:“不知夫人是要何报酬?翕自来清苦,身上没有可给夫人的。夫人不会是要我以身相许吧?”

        双姬涨红了脸,虽觉得范翕这话不对,但她素来不聪明,公子翕说话语气也这样温和,她便抿着唇不语,看范翕若有若无地笑一声后,转身向她走来。公子翕站到了她面前,他身上极清雅的香气向她周身拂来。双姬怔忡,因自己从未与公子距离这么近过。

        自第一次见过……她从未得他眷顾,如今却能够一抬眼,便看到他的一眉一眼。细雨绵绵,她握伞的手发抖。她闻到他身上的香,也闻到极淡的酒气。

        双姬心脏噗噗跳,她红着脸,心中却快活无比,只因这样的公子站在自己面前。

        公子高贵,他如云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