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着寻找合适的出版商,从报纸上搜集广告,将出版社的名字和出版类型一一抄录下来,挑选了其中的几家,给他们寄去了信件和几首诗歌,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出版。毕竟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更好的自我宣传方式,大部分人想要出版诗集或是,除了有熟人推荐或是已经发表过作品之外,只能靠自荐了。
维塔丽没有对这种撒网式的自荐抱有太大希望。
之所以之前阿瑟为什么到处寄信给诗歌界的前辈,就是想先混进圈子里,混个脸熟,不过自从跟帕尔纳斯派这个小圈子渐渐疏远后,这条路不太走得通了。他认识魏尔伦之后,只在报纸上发表过两首诗歌,没有获得什么强烈的反响,本质还是因为他的诗歌不像帕尔纳斯派诗人的诗歌那样“易懂”,比如苏利·普吕多姆,这位日后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位获得者,1869年出版了诗集《孤独集》,其中有一首《破裂的花瓶》:
“扇子一下微微敲裂
马鞭草枯萎的花瓶;
这只不过轻轻碰击;
并没发出什么声音。
可是这轻微的裂痕,
每天蚕食水晶容器,
隐蔽而切实地延伸,
慢慢绕圈裂开瓶壁。
清凉的水滴滴外渗,
花儿的汁液全枯竭,
发掘此事还没有人;
别碰花瓶,花瓶已裂。
情人的手往往如此,
碰伤心灵,留下痕迹;
随后心儿自行开裂,
爱情之花凋谢而死;
表面看它原封不动;
感到伤痕深深扩大,
心儿低声饮泣哀痛;
它已破裂,别去碰它。”
维塔丽自己写不好诗歌,但不妨碍她嘲笑这些一本正经的诗歌,认为没一个人能跟自家哥哥相比。“天赋”是这么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你一旦见过那些充满灵气的诗篇,再看那些“平淡无趣”的诗歌,就会觉得弱爆了,没得比。
《地狱一季》里随手抽出一张诗稿,就是闪亮的文字:
“我难道没有一次英勇、美好而又虚幻的青春,幸运地写在金页片上?出于怎样的疯狂、怎样的错误,现实中我才如此虚弱?你们说野兽因悲伤而抽泣,病人绝望,死者被梦魇折磨,那么,请你们也讲讲我的沉沦与昏睡的缘由吧。我再也无法说清自己,就像乞丐无从解释他们念诵的《天主经》、《圣母经》,我连话也不会说了!
不过今天,我和地狱的缘份已尽。那确曾是一座地狱;古老的地狱,人子打开了它的大门。
同样的沙漠,同样的夜,我又在银色的星辉下睁开疲惫的双眼,而生命的主、朝拜初生耶稣的三博士,心、灵与思想依然无动于衷。我们何时才能在沙滩与群峰之上,向着新的劳动、新的智慧致敬!为暴君、魔鬼的逃亡,迷信的终结而欢呼——成为最初的使者——迎接人间的圣诞!
天国之歌,人民的脚步!奴隶们,我们从不诅咒生活。”
她将阿瑟的诗歌念给福楼拜听,围观的还有左拉和屠格涅夫。
这是在巴黎,福楼拜在母亲葬礼之后第一次前往巴黎。
维塔丽劝他别总是待在庄园里,该出门散散心,他便决定带着兰波兄妹来巴黎见见老友。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是俄国贵族后裔,今年55岁,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爱弥尔·左拉33岁,正当壮年,他3年前结婚,婚后开始蓄胡子,现在是一位有着漂亮胡须的刚步入中年的英俊男人。
朋友们都知道兰波兄妹算是福楼拜的学生,维塔丽既是学生,又是陪伴者,她在克罗斯瓦庄园是很有必要的,可以避免让福楼拜整天沉浸在丧母的哀伤中。所以福楼拜愿意介绍年轻的学生给好友们认识,他们都觉得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屠格涅夫自己就是诗人,欣赏水平很高,立即体会到这几篇诗歌的美妙:那是一种澎湃的少年激情,锐利,文字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纯净自然,带着少年开始成长迈向青年的那种撕裂的痛楚,那种不确定的质疑一切又痛恨一切的青春躁动——
“在关注的田野中……撒旦,费尔迪南,带着野生的种子奔波……耶稣在紫红色的荆棘上行走,并不把荆棘压弯。……耶稣曾经踏过激荡的水面,那盏灯为我们照出他的身影:浑身素白,披着棕色的饰带,站在翡翠色的波浪间……
我要解开一切神秘的面纱:宗教与自然的神秘,生死、未来、过去、宇宙的起源、混沌、空虚。我是幻影的主宰。
听!……”
左拉,不用说,也能一下子就体会到诗歌中的激情。
这几篇诗歌的作者就在他们面前,年轻得不像话,脸上还带着少年的婴儿肥,稚嫩得让人无法将真人和诗歌联系在一起。
维塔丽的声音很好听,还是女童的甜脆声音,正在变声期,但女孩子变声期不像男孩那样变化巨大。她轻柔的念着哥哥的诗歌,情绪饱满,抑扬顿挫,富有乐感。
念完了,她放下稿纸,看向福楼拜,随后依次看向屠格涅夫、左拉、阿瑟、福兰,还有阿瑟在沙勒维尔的好友欧内斯特·德拉埃。
福楼拜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屠格涅夫,脸上神情很是得意。
屠格涅夫非常克制的微笑,“瞧!你可找到一个了不起的学生啦!”他声音低沉,很流利的法语。
福楼拜忍住想纵声大笑的念头,又看向左拉。
左拉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