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尔德个子不高, 娇小美丽。她的同父异母哥哥是保罗·魏尔伦的好友,原本这是一桩算得上“幸福”的婚姻,魏尔伦是小有名气的诗人,家境小康,还在巴黎公社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就还是个孩子嘛。维塔丽在心里嘀咕,想想也是, 16岁的女孩在什么年代都只是个孩子, 还一脸稚气。从某种角度来看,玛蒂尔德跟阿瑟很相似, 都是孩子, 年轻漂亮,涉世未深。
这么一想,她对魏尔伦就更没什么好印象了:众所周知,年轻、涉世未深的人很容易受到年长的人的影响,魏尔伦比阿瑟大10岁,娶了白富美妻子还不满意,还要引诱漂亮的男孩!真的是太坏了!
玛蒂尔德站在客厅门口, 落落大方的说:“兰波小姐。居夫先生。”
“魏尔伦太太。”
菲利克斯舅舅摘下帽子,“魏尔伦太太。”他红润的脸上冒着油光。唉!维塔丽好不容易看住了他, 他从昨晚就没有喝酒了。
另一位看上去30出头的成年女性站在玛蒂尔德身后, “快请进来。”一面示意仆人为维塔丽和菲利克斯脱下外套。应该是玛蒂尔德的母亲,弗勒维尔太太。玛蒂尔德大概刚满17岁, 弗勒维尔太太可能还不到40岁。
维塔丽将身上穿着的粗花呢大衣脱下来, 交给女仆。大衣是在沙勒维尔的成衣店买的, 童装。她这半年长高了一点,但还没有到1米3。
弗勒维尔太太有点失望,大概以为会是兰波太太前来巴黎。
“谢谢你们让我哥哥借住了几天。”维塔丽露出甜甜的笑容,“他被母亲宠坏了,还是个男孩。希望他没有做什么太淘气的事儿。”
弗勒维尔太太的神情很纠结,既不想“夸奖”阿瑟,也不想说他到底有哪儿“淘气”,只好说:“兰波先生还好,就是可能不太注意餐桌礼仪。”
维塔丽暗笑:阿瑟这熊孩子,肯定是故意的。兰波太太对子女要求严格,在家里吃饭,就是喝汤也不允许孩子们发出声音。他大概是表演欲上头,在表演自己是个没有礼貌、不讲礼仪的小镇男孩。
“也许是他有点紧张。”维塔丽一本正经的说。
玛蒂尔德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一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的样子,看了看她的母亲。
弗勒维尔太太也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于是东拉西扯了一番巴黎最近的天气。
维塔丽跟着聊了几句,感觉热场的也差不多了,便问:“魏尔伦先生呢?他不在家吗?”
玛蒂尔德脸上露出烦恼又无助的神情,“他、他还没回来。”
“他经常不回家吗?”
“——对。”玛蒂尔德低下头,“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们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可他总是不回家,我经常几天见不到他。”
弗勒维尔太太心疼的握住女儿的手。
唉!天底下爱着孩子的母亲大抵都是这样的吧。魏尔伦这个家伙!都说男人在妻子怀孕、哺乳期间最容易出轨,如果对方是个女人,可能玛蒂尔德还不会难过,但对方居然是个男孩子,那也太让人无力了。维塔丽很能理解玛蒂尔德的心情。
她在火车上就想好了,弗勒维尔家的意思当然是想让阿瑟离开巴黎回到阿登省的边境小城,但阿瑟总算能在巴黎的文艺界有点小名声了,他不会乖乖回家的。从他的前途来看,她也不愿意让阿瑟半途而废。
“家母很感谢贵府对阿瑟的照顾,阿瑟还很年轻,很容易听信别人的蛊惑。”
这话说的有哪里不对,弗勒维尔太太与玛蒂尔德母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次我来,是想先看看贵府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想达成什么目标。”
弗勒维尔太太迟疑的看着菲利克斯,“这事是不是应该跟您商量,居夫先生?”
菲利克斯忙摆手,“一切都听维塔丽的。”
维塔丽透彻的蓝眼睛看着玛蒂尔德,还没有变声的女童嗓音温和的说:“你是魏尔伦太太,你想要怎么样?”
玛蒂尔德慌乱的看了看母亲,紧张的说:“我想让保罗回家,别再……不要再跟兰波先生有什么关系。”
维塔丽笑了,“前面一部分可以,后面一部分不行。阿瑟非常有才华,远比魏尔伦先生更有文学上的天赋,但他很年轻,他不懂要怎么去结交那些文人。魏尔伦先生很欣赏阿瑟,这也是他会邀请阿瑟来巴黎的原因。他应该、也只应该做到他承诺的那样,向巴黎的知识分子推荐阿瑟,他不应该跟阿瑟再有其他的关系。这件事情不是阿瑟的错,也不是你和你父母的错,只是魏尔伦先生的错。”
“你的意思是——”玛蒂尔德小心的问。
“我会去找到阿瑟,跟他说说这事。我会给他找一处固定的住处,让他准备考巴黎的大学。”
弗勒维尔太太有点着急,“然后呢?要是保罗还去找阿瑟怎么办?”
“你们可以考虑住到郊外去,等孩子1岁以后再回来。贵府在郊外应该有别墅吧?”想着阿瑟在信里说,弗勒维尔家是大地主,郊外肯定会有别墅。
弗勒维尔太太点头,但又犹豫,“乔治还太小……他还没到两个月大。”
“或者,我建议你应该离婚。”
玛蒂尔德吓呆了,“离婚?”
“这次是阿瑟,下次会是谁呢?你不可能总是一封信寄过去就能让对方家里来人解决这个问题。贵府是很有钱,但还没有有钱到能让别人按照你们的意思做事的地步。魏尔伦就压根不在乎贵府的钱。”
在维塔丽看来,这件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当然是玛蒂尔德提出离婚,摆脱这个骗婚渣男;魏尔伦没有妻子家的经济支持,只能乖乖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没时间也没有闲情逸致搞什么婚外情了。
哥哥成了这桩婚外□□件中不光彩的“小三”,在她看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已经是成年人的魏尔伦才是最该指责的人,玛蒂尔德是可怜的被蒙骗的小妻子,阿瑟是可怜的被引诱的小天使。
——巴黎的文艺记者们称阿瑟·兰波是有着一双“流亡天使”般漂亮眼睛的英俊少年,他们注意到这个带着沙勒维尔口音的少年,也注意到了他的才华。
弗勒维尔太太很不情愿的说:“别说什么离婚了,这不该是你一个孩子能明白的事情。”她打铃叫女仆进来,宣布可以开饭了。
巴黎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德国士兵在谈判结束后就撤出了巴黎市区,巴黎公社失败后的鲜血也已经洗净,在巴黎街头,很难看到5月大屠杀留下的痕迹。
餐桌上也是尽可能的丰盛,弗勒维尔家用来招待客人的食物可以说是很不错:迷迭香烤乳鸽、普罗旺斯香草煎牛肉、柠檬汁煎扇贝、蛤蜊浓汤,甜点是双层的杏仁巧克力马郁兰蛋糕。酒是香槟地区出产的红葡萄酒,维塔丽尝不出来有多好,但肯定是很好的酒。
弗勒维尔太太着急想知道维塔丽什么时候去找阿瑟,维塔丽说不知道那个“外国人饭店”在哪儿,弗勒维尔太太便说,可以将家里的马车和马车夫都借给她使用,还说要是租公寓的话,她也可以帮忙打听哪儿有安全又便宜的房子。
弗勒维尔家似乎很着急摆脱兰波先生这个“男小三”,至少不到完全失望,不会想到“离婚”。
这也是人之常情,没到绝望,就总是会怀有希望,希望魏尔伦这个浪子能回头。毕竟离婚艰难,也确实是一件“蒙羞”的事情。
吃过晚餐,时间还早,维塔丽决定先去外国人饭店看看。
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点,但还是男孩子的发型,弗勒维尔家的马车夫先将他们送到旅馆,维塔丽换了男装,再跟舅舅一起去了外国人饭店。
他们这个小团体今晚正好在外国人饭店的房间里有个聚会,男人们的聚会。一开门,一股儿浓郁的烟草味道扑面而来。
维塔丽皱了皱眉。
来开门的年轻男人很是吃惊的打量着维塔丽,迟疑的问:“你找谁?”
“阿瑟·兰波。”
“你是——你是他弟弟?”
“对。”她跟阿瑟长得很像,眼睛更像。看来阿瑟没有跟别人说过他家只有妹妹。
“阿瑟,阿瑟!”男人转身嚷嚷起来,但没有让开。
“你不让我进去吗?”维塔丽瞪大眼睛问。
“噢——请进。”男人这才让开。
房间里热腾腾的,壁炉里点着柴火,几个年轻男人围在壁炉边;房间的一角有一架钢琴,有人正坐在琴凳上,但没有弹琴。
阿瑟在壁炉边,一副醉醺醺的样子,穿着不知道是谁的一件短外套,嘴里叼着一只烟斗。
他是有些晕晕乎乎了,但还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妹妹,东倒西歪的站起来,有点傻乎乎的笑着,“你怎么来了?谁陪你来的?”
“舅舅。他在走廊上。”她皱眉看着地板上的酒瓶,“你喝的什么?”
“苦艾酒。但你不能喝。”
很容易就注意到保罗·魏尔伦:就是个未老先秃的男人,长得不算好看,但也不算难看,挺普通,走路上面对面你都不会多看他一眼。魏尔伦的视线一直放在阿瑟身上,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你来巴黎干什么?”
“妈妈叫我来买点圣诞节用的东西。”她拿出早就想好的托词——总不能真的说,我是来带你回家的吧?阿瑟的面子不要的吗?偏远小城居民到首都来买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今天到的?”
“嗯。”她点点头。
“你住哪儿?”
“路易国王旅馆。你住哪儿?就住在这里吗?”
“有时候。”
“那你到底住在哪里?你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吗?”
阿瑟不耐烦,“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在巴黎,至少要有一个稳定的住所才行。你跟我去旅馆吧,明天我陪你去找房子。”
阿瑟犹豫了,看着魏尔伦。
维塔丽不让魏尔伦有机会说话,马上拉住阿瑟的手,“这里烟味太呛人了,又太热,我们去那边说话吧。”她指了指窗户。
阿瑟带她到窗户边,半开窗户,透进一股冷冽的夜风。
“是妈妈让你来找我的吗?”他小声问。
“妈妈不放心你,怕你没地方住、没饭吃。”她微笑,“看起来你不会饿肚子,但这个房间不太适合你。”
他烦恼的挠挠头,“是不太好,这个房间不是我一个人住,还有别人偶尔也会住在这里。”
维塔丽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魏尔伦,也不准备弄清楚,“我给你的钱呢?”
这会儿他有点窘了,不好意思的说:“花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花的这么快!”
她早就猜到他花完了钱。他离开沙勒维尔的时候,身上应该有至少300法郎,两个多月就花完了,真可以说是个败家子。
她不舍得让天才哥哥过的太苦逼兮兮,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但他确实需要有人管管他。
“我帮你找个住处吧。我听说巴黎现在有很多空房子,给你找一间合适的住处不难。”巴黎现在房屋的空置率极高,达到了60%以上,主要是因为战争和巴黎公社的失败,政府军据说未经宣判就在街头枪杀了上万人,之后又有数万人被判流放和死刑,巴黎也就是到了年底才缓和一点,很多人因为同情巴黎公社,又害怕政府到处乱抓人,吓得逃出了首都。
他想了想,确实,找个安静的住处应该不错。“好,那我——”他看了看房间里的人,犹豫着说:“我明天过去找你。”
“别等明天,就今天。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我在巴黎只能待几天,要回家过圣诞节。你要回家过圣诞节吗?”她推了一下阿瑟,随手指了一下房门,示意他一道出门。
“你先出去,我跟他们说一声。”
维塔丽严重怀疑跟“他们”说一声是不存在的,大概只是要跟魏尔伦说几句话。魏尔伦想必不至于不让他走。
果然,她只在门外等了几分钟,阿瑟便出来了。
保罗·魏尔伦看到熟悉的马车夫,顿时觉得胸口一闷。他想叫住那个有一双流亡天使一般的美丽蓝眼睛的少年,但另一个更年幼的少年却用同样的美丽蓝眼睛冷冷的看着他。
他没法说出话。
很显然,阿瑟的弟弟先去了他家,再来找阿瑟。而且,小兰波显然很不喜欢他。
他只能跟阿瑟告别,殷切嘱咐阿瑟一旦找到了住处,就立即告诉他。
阿瑟没有注意马车夫,也没有注意到马车车厢外面小小的花体字。
维塔丽等他坐下,立即吩咐马车夫返回旅馆。
弗勒维尔太太并没有交待要她送回魏尔伦,她也就当他不存在。他自己出来的,就自己回家,她才懒得理他。
菲利克斯舅舅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瓶酒,已经喝了不少了。维塔丽没好气的让他把酒瓶拿来,不许他喝酒。
阿瑟晕晕乎乎的靠在车厢壁上,“好困。”
“我以为你白天都在睡觉。”
“哪有啊?”他嘟囔,“卡巴内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弹弹琴,吵得我睡不好。”
卡巴内大概是那一伙人中的一个。阿瑟没有为她介绍他的同伴们,也没有向同伴们介绍自己的妹妹。
“到了旅馆,我给你单独开一个房间,你好好睡一觉。要是——”有点难以启齿,“我不喜欢魏尔伦,你要尽量避免让我见到他。明天我们一早就要出门,7点钟起床,知道了吗?”
维塔丽越来越发现,对付这个哥哥不能问他“行不行”,不能让他拿主意,她是要出钱帮他租房子的人,就该是她拿主意,她来做决定。阿瑟的性子一方面是一个任性的男孩,一方面又很容易受到他人影响,他的生活中没有靠谱的年长男性,所以见到魏尔伦之后,难免会被有才华又有生活经验的年长男性所影响。
所以这也是魏尔伦的可恨之处:他明明知道阿瑟是个孩子,不懂分辨,却利用阿瑟对他的好感,引诱阿瑟。
到了旅馆,维塔丽在前台又开了一个房间。故意多停留了几分钟,见魏尔伦没有跟着过来,稍稍放心。
她带着哥哥和舅舅上楼,叫旅馆的仆人送热水过来,看着阿瑟洗脸洗手洗脚。
“妈妈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又担心你被什么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