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睁开。
她拍开泥封,掀去酒坛的盖子。
本以为,迎面而来的会是一阵酒香,不料,等了半天,却什么味道也没有。
灵玉愣了好一会儿,低头去看。
酒坛里空荡荡的,哪有酒水?
“酒呢?”不言蹲在旁边,抓了抓脑袋。
灵玉伸手进去,里面干干的,别说酒了,一滴水都没有。
等她把手拿出来,掌心沾染了干枯的泥块。没有酒香,连臭味也没有。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一万年,太久了。”
怀素埋的酒,已经干得只剩下泥了。当年的美丽香甜,而今只剩下分不清来处的泥块。
灵玉索然无味地放下酒坛,拍了拍手,粉尘随风而逝,半点都不剩下。
她坐回亭子,又不动了。
不言低下头,难得老实安静地跟在她身边。
一大一小,坐在栏杆上发呆。
风中传来花的清香,一如当年。然而,花已经不是同样的花,人也不是同样的人了。
灵玉竟觉得心中酸酸的,不知道这是属于程灵玉的,还是怀素的情绪。
“不言。”
“嗯?”
“如果怀素永远都回不来了,你会伤心吗?”
过了一会儿,不言才回答:“当然。”那是他的主人,他们曾经共同奋战,从一介小小散修,到一界之主。
“如果我和怀素有冲突,你一定会站在怀素那边吧?”
本以为不言同样会给予肯定的回答,不料他却说道:“不会。”
灵玉有点诧异:“你总不会站在我这边吧?”
“也不会。”
“那你……”
不言想了一会儿,说:“前任主人和主人你,对我来说是一个人。虽然你们经历不同,想法也不尽相同,但你们性格相似,拥有的特质也相似,除了……”
“除了我们的道相反。”灵玉淡淡接下去。
不言低下头,默认了。
“所以,你想把我扭回去,变回你最熟悉的样子吗?”灵玉勾了勾嘴角,语气淡淡。
“不是,”不言抬起头看着她,孩子似的眼眸,看起来特别真诚,“我只是怕,你的修为越高,双方的矛盾会越大。解决不了,说不定没办法再次迈入大乘。那样的话,转世就没有意义了。”
“矛盾?我和怀素之间的矛盾?”
“嗯……你从柳西燕身上应该可以看出,主人有转世秘术,就算当时不得已转世,也不可能什么都没做。这一世的自我,终究会和前世的自我融为一体。你的抗拒,对谁都没有好处。”
灵玉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这么说,我乖乖接受,对谁都好。”
不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
“不言。”过了一会儿,灵玉又唤。
“嗯?”
“你只是担心会有不好的结果,才一力阻止我的吗?”
“……嗯。”
“那么,”灵玉垂眸看着他,“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后悔呢?”
不言的眼中透出迷茫。
灵玉慢慢说道:“我跟怀素不同,她踏上仙路,是为了生存。但我,是为了自由。这么多年,我从沧溟界拼杀出来,如果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那么我修炼是为了什么?因为害怕走不到最后,为了规避风险,就放弃自我。如此,我的初心何在?”
她想起神霄界,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写着的三个字。
初心居。
她想着那三个字,一笔一划,想象着徐逆写下那三个字的心情。
大概怀素也猜不到,转世之后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吧?灵玉有时候会想,她和徐逆为什么会走到一起呢?前世曾经如同仇敌般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互相吸引?怎么想,都得不到答案。譬如,怀素也不明白,那样心性冷酷的她,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凡人,那个凡人在她漫长的生命中,只占了短短几年的时光,却成了她斩断七情时最大的阻碍。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劫。
“你猜,如果当年罗白没死,怀素会不会用尽一切方法,与他在一起?”
不言细细一琢磨,心中悚然。
以他对怀素的了解——会的,怀素的本性,甚至比灵玉还要执着,如果不是因为这颗执着之心,怀素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成就。因为经历的关系,她甚至比灵玉更疯狂,更不顾一切。
如果当年罗白没死……
不言不敢去想象,因为他心中对那个答案,再清楚不过。
“你说的没错,我和怀素是同一个人,她有的特质,我都有。只不过,我比她幸运,她失去了罗白,而我却得到了。”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所求者不尽相同。有的人一生汲汲营营,在利禄中打滚。有的人克己勤俭,求的却是声名。还有的人,一生风光霁月,好似都不求,其实他求的是实现心中的自我。这天底下,从来没有什么都不求的人,说不求,只因那些皆非其所求。而归根结底,每个人所求的,都是自我的实现。有人认为利就是我,有人觉得名就是我,更有人以为一生磊落便是我。与凡人相比,我们修仙之人,追求更明确,更清晰。仙之一字,无上大道。无数的人,皆以此为我。求仙,即是求我。”
“所以,我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或者找回怀素的记忆,保留了程灵玉的自我。或者成为怀素,程灵玉的一切都随风而去。不管结果如果,我都不后悔。因为,这就是我。”
风在花林中拂动,无数的落花从枝头落下。花瓣在风中回旋,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花已不再是当年的花,人也不是当年的人,然而景却一如当年。
怀素也好,灵玉也罢,都是我。
长久的沉默后,不言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小的身子站起来,握紧拳头,像是下了决心:“好吧,我助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