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三月花开的时节,院里的香荚蒾开得正艳。夏大人一向喜欢清淡些的花,兰菊都是最爱,可是夫人偏爱这种香起来热烈的花树,沿着廊厅种了一小排。用她的话说:“香就要香得浓浓烈烈,人好菊淡如水,我却以为,世间花草,各有所长,何必非要定一个调调,来定雅俗?到底是俗是俗,还是这定俗之人是俗?若是君子,自当不苛责人之所好。”由此,夏大人也便不多言语,只是给自己划了一小块地方,给自己栽了些菊花,摆了几盆兰花,不许夫人和花匠插手,要自己侍弄。成锦时常看到父亲赏花作词,却很少见父亲浇水施肥,都是母亲亲自打理,还不能让父亲看见。成锦有时候觉得父亲母亲都有些痴,一个自以为花自就长得这么好,另一个还以为别人不知道自己种花除草。唉,她因此有些担心哥哥遗传了父母的痴气,至于自己,哼,那是自不用担心的,哪里能找到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呢?
用完中饭,母亲坐了马车去铺子对账去了。哥哥就牵着成锦到了祖母房里。两个孩子请了安后,便都黏在老夫人身旁,嚷嚷着叫祖母讲故事。祖母笑笑:“快别闹了,讲故事什么时候不能讲呢?下午你们要去王爷家告罪,你娘亲不在,以前教了你们些规矩,因着都在自家亲戚,你们年纪又小,便未多加要求。今日去王爷府告罪,可是需要注意的,要不又得丢了咱们夏家人,丢你父亲脸面。”
成柏成锦便安分了下来,听祖母教导:“去人家里,衣着整齐,精神干净。若是成柏,面对尊长,理当抱拳行礼,行礼时要低头,深深拜下为好;成锦呢,那就要道万福,双手抱拳放在右侧腰部,同时稍稍屈膝,切记低头阖首,莫直视长辈。王爷家世高贵,自有极多礼节,一时半会也学不过来。只需记住:见人行礼,莫东张西望,莫大声喧哗,若是责问,切不可着急辩驳,只点头称错。主人家留了茶食,适当吃些就好,只称好吃,可不要馋虫作祟,吃了还要拿。此次过去是告罪,不宜神色喜悦。你们好歹是书香门第的孩子,你们若有失礼,你们父亲可是要被别人嘲笑的。”
两个孩子点头称是,又一一给祖母演练了几遍,看到祖母点头应许,便又扑到祖母身边。成柏抬头问:“祖母,我原记得京城里有两位王爷,怎么又多了一位?是不是孙儿记错啦?”
祖母轻轻摸着他的头:“小不点,你知道的还挺多。京城里原有泰王、齐王两个王爷,小王爷的父亲是永王,半年前才举家迁到京城来。小王爷是正经的侯府嫡子,寻常人家那个不得供着捧着,偏你们,还将人家打了一通。多亏你父亲和永王殿下颇有些交情,二人都是知根知底,此事才能如此解决。你若换做其他王爷家,怕是咱们全家人都要遭殃呢!”
成锦扶着腮帮想了一下,转头看向祖母,不解:“祖母,出手伤人确实是孙女不对,可是孙女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再听祖母一说,我便更加糊涂了。”
祖母问:“想不明白什么?”
成锦便道:“祖母,长辈们都时常规束我。倘若是我故意挑逗别人,父亲定会责罚我,别人若是打了我,父亲说不定还会说咎由自取。可是为什么小王爷犯了错就可能还要连累别人遭殃呢?孩儿总是觉得不公平,我们和小王爷一般大小,小王爷还比我们年长一岁呢,为什么他犯错就可以不同对待呢?”
祖母语塞,想了想:“小王爷可是王爷的儿子,当今圣上的亲孙子。我们一般官宦人家,怎可与王爷他们相提并论?”
成锦更加疑惑:“可是小王爷的爸爸是人,小王爷的爷爷也是人呀。难道圣上就不是人了吗?”
“住口!”祖母赶紧捂住成锦的嘴,给刘妈妈使了个眼色,刘妈妈出去四下看了一圈,摇了摇头。
祖母低声喝道:“不许胡说,看来我平时太纵着你了,你等小儿怎可胡乱非议圣上?若是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叫你父亲扒了你的皮!”
成锦被吓到了,她从未见过祖母如此严肃。虽说心里还是万分不解,便不敢再言语,只好嘟着嘴,看了看哥哥,又小心翼翼看着祖母。
老太太看成锦不做声了,便缓和了下神色:“以后万不可胡乱言语,孩儿只是无意,若被有心人听去,便给你们父母惹了天大的麻烦。若是还如此,我便找个人牙子,把你们打发卖了,省得看到不听话,惹人心烦。你们还小,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道理没错,可是有些事情,理是这么个理,事情却是另外的事情。你们太小了,有些事情不必想那么多,且听父母教诲,先生指点,玩个痛快便好。人生中最开怀的时候便是你们这个时候了,我原先也不懂,待成年以后,每每想起小时候的日子,便觉得最畅快的日子莫过于当初了!”
成锦和成柏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祖母也有小的时候呀!”
祖母和刘妈妈登时大笑:“你们两个小傻瓜,难不成祖母一出生就是小老太太呀,那可真是吓煞人了。若是祖母生下来就是现在这副样子,那我自然会说,成柏成锦,你们不许乱说话。你说我娘亲会不会吓倒?”
成锦一想也是,生个老太太给自己训话,那场景可是太奇怪了。成柏趴在床边追问:“祖母,那您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呀,都玩些什么呢?”
老太太笑了:“我呀,我小时候的日子可比你们难过多了。那阵我们家穷,我父亲是个穷秀才,给人教书为生,母亲便经营着几亩田地,种些瓜果粮食,养了些鸡鸭。我上面有个姐姐,得了肠病,医治不了,五岁便走了。下面还有个弟弟,就是你们舅祖父。小时候家里虽说没有饥荒,但是也是累人的紧。我五岁便带着弟弟在驴车后面捡麦穗了。秋收的时候,父亲便给学堂放了假,回来同母亲一起收割。麦子谷子收好以后需要去谷场晒的,还得脱壳,还要储藏起来。稍有一点不好的话就会发霉,一年的饭食可就没有了。小的时候去谷场里送水,看到父亲将碾了的麦子高高扬起,金黄的河流淌在我父亲母亲旁,总觉得父母亲是最厉害的人。父亲母亲累了,便过来喝些水,吃口干粮。父亲就会教我一些诗词一些耕种诀窍,像什么‘麦种候熟可获,择穗大疆者,斩、束、立场中之高燥处’,‘曝使极燥,什么取干艾杂藏之,麦一石,艾一把,藏以瓦器竹器’,‘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有时候我和弟弟不耐烦学啦,父亲便说,罢了罢了,你们去捉蝈蝈吧。我和弟弟就跑到旁边田地里,比赛捉蝈蝈,捂到口袋里,不让跑出去。然后带回家,在厨房的火里一烧,那滋味,就跟虾一模一样……”
成柏成锦听得入迷,成锦仿佛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的小姑娘,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像朵花儿一样随风招展着。午后的太阳慢慢下去,柔柔地照在祖母身旁,给祖母打上了一层薄薄地光辉。光线、时间都好似已经静止,它们和两个孩子一样,都停下来沉浸在祖母的故事里,共同想象着六十年前这个老太太的生活。时间是一把刻刀,有人刻上了阴沉,有人刻上了城府,有人被割掉了了灵气,而在祖母身上,便成了打磨雕刻。她就像下午的阳光一样,无私地将所有她爱的人笼罩在其中,抚慰着伤痛,舒缓着疲惫。
“我要永远和祖母在一起。”成锦心里暗暗想。
时光总是飞快,祖母的故事成柏成锦还没有听够,夏大人已忙完公事回来了,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待他行了礼,便让刘妈妈奉了盏茶给他。看他喝了几口,便悠悠说道:“你这两个猢狲我可是替你教训过了,可终归是小孩,难免有些不周到之处。你在外可不能动辄打骂,小孩胡闹人家只当一笑,大人失了分寸才是贻笑大方。”
夏大人点头:“母亲还是心疼您孙儿,儿子定有分寸,且放宽心。昨儿已经给永王府拜了帖子,过去只是赔礼,又不是折腾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