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房间里安静下来,师师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几笔,随后笑道:“你这到底是帮谁打探的消息?”
“严道纶啊,还能是谁。”于和中并不避讳,“这件事情,按照你们的宣传,要是真做到了,那当然是千古未有之伟业,就跟天下大同一样,做到了谁不是千古一帝?万世圣人?但是做不到会死的啊,你看宁毅这样孤注一掷,把那些反对他的酸儒都给吓傻了,其他人当然也怕……严道纶他们最近在忙着开厂搞钱,他也希望成都的发展能千秋万代,我看他快忘记刘公给他的使命了。此间乐,不思中原喽。”
“……所以严道纶想要知道些什么事情?”
“他就是想看看,你们这边能有多坚决。然后,要是地真的收上来了,将来是怎么个用法,大家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还能有什么?”
师师这边想了想。
“土地使用的方面,确实是这次工作的重点,但是和中你知道,这个章程肯定是根据收地的状况,要有变化的,所以目前是个理想化的基本框架。如果收地顺利,接下来会带动大量新规划的出现,哪些地分给村民,哪些搞商业发展,哪些通路,这都需要整体计划,所以暂时我也想不到找谁能拿到好处。当然如果他指的是在收地过程里能钻什么空子,这个事情,我们现在也很想知道。”
“严道纶主要想弄清楚的,大概是这次收地会有多坚决,会不会妥协,能不能谈,甚至于会不会杀人,会杀多少人。这么说吧……当年在汴梁,任何人处于宁毅的位置上,恐怕都不会选择杀皇帝,但他说杀就杀了……”
“……后来到小苍河,西夏人入侵,华夏军不过区区万人,据我所知,左端佑劝过他,但他说打,还是打了……接下来是女真第三次南下,娄室为帅,希尹派人到小苍河劝说宁毅,名义上归顺,结果你们也知道……到后来包括小苍河的几年大战,包括西南大战之前,整个天下都已经沦亡,希尹还是派人,说大家可以谈,宁毅只说,你们来了西南,我埋了你们……”
“和中,华夏军每一次休养生息时的态度,都非常温和,宁毅做生意,秉承的是与人为善的态度,这几次大的抉择之前,华夏军都像成都这两年一样,努力发展、努力做生意……包括成都的这两年,我们敞开大门接纳所有人,宁毅甚至让这些大儒在报纸上随便发言,很多人是反对的,但最后迎来了大发展……现在那些儒生很珍惜成都的发展,就好像成都的发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一样,也好像发展成都的这两年,宁毅的心是跟他们站在一起的,其实不是,宁毅的态度一直都在做他想要做的事,这些人偶尔理解他,偶尔理解不了他,理解不了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宁毅的态度发生了任何变化……”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理解不了他,过去有过争论……”师师笑了笑,“但是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证明他是对的。和中,你可以告诉严道纶,让他看看这个城市里政治的运作,八月里代表大会正式通过推动四民思想落地的提案,中旬过后,六百多个代表举手通过土地改革的基本思路,接下来七个部门陆续开会,架起基本框架,通过发令,研究办法,然后开始从中低层调集工作组,宣传部这边整理宣传材料,制定宣传策略,工作组开会之后进行训练,宁毅参与到了每一次实际训练里……”
“两个月的时间,成千上万人的运作,三天前公布了第一批一百个村子的名单,第一批人员已经派出去了,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已经有了预案。从第七军调来的六千人在各个节点上换防早就完毕了,负责这次领兵的,是宁毅的那位刘夫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年她一直是最支持四民的人,为什么让她上?”
“这段时间过来成都的大地主,有威胁说要上山的,我们这边有收集信息,但是军队一概不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不做预防。接下来你可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在这件事上,预案的安排非常明确,任何人敢行动,华夏军就会行动的。”
“外头的大儒给宁毅那边递折子,希望他收回成命,宁毅觉得好笑,你知道他怎么说这件事的?这就是一个……发动了的机器,成千上万人都是这个机器的部件,有人挡在这个机器的前面,机器会碾碎他,有人要在内部给机器弄点问题,会有人来维修它、清理它。成都两年的繁荣,让外头的人以为他很温和,以为华夏军是个温和的……大市场……”
“但是在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上,和中,华夏军从十多年前起,就比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更坚决。如果要用敌人的说法来形容,华夏军做事,可以比公平党人,更加凶残。何文他在西南听了几年课,出去之后搞得一塌糊涂,却仍旧成了一方枭雄,但你可别忘了,宁毅在这件事上,已经念念不忘地推敲十多年了。”
坐在书桌后头的话语柔和,即便是凶残二字,轻盈得像是在跟小孩子说童话故事一般,带着奇特的温柔。于和中倒是愣了愣,两年的时光,处于成都这个温柔乡之中,他在恍然间也以为华夏军成了一个与人为善,接下来似乎是阔气了,想要穿上鞋、走上岸的团体,但师师这一刻才真的提醒了他,这是一个在逆境中做了多少让人匪夷所思事情的存在。
他想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回想十余年前,见过立恒,居然与他一道高谈阔论,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师师想了想,也笑:“只要想见,接下来也可以见得到啊,于兄,华夏军……有自己的理想,这些年来,也都在踏踏实实地做事。最近虽说地方大了,但人手是急缺的,你若是……”
她的话说到这里,于和中摆了摆手:“唉,我知道的,但是……我这一生愚钝,师师啊,你……这个……咱们不说这个了,好吧。其实在你面前,我也不想瞎说了,你说,要是这次刘公中原大战顺利,抓了邹旭,我是不是能升个官什么的,我现在也就是这件事犯嘀咕……”
师师扶了扶额头:“这个我可就不懂了。”
她口中说不懂,实际上对于和中的苦恼自然是理解的。最近一年他作为刘光世与华夏军之间的中人在成都享尽清福,拥有了从未有过地位,但这也是刘光世想要交好华夏军,而华夏军这边又有她在托底的结果。而一旦中原大战出现结果,双方的关系恐怕就要有新的变化,作为本事并不高强的他而言,自然难免感到焦虑。
但事实上,师师为他所做的打算早已存在于前段话语当中,他做出了拒绝,作为朋友身份,师师也就不再好多言了。作为四十不惑的中年人,许多的抉择,终究需要他自己承担后果。
她低头写字,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于和中错开话题:“你说宁毅……他现在都在忙些什么呢?每天应该是开不完的会吧?”
师师抬起头来想了想,微笑:“最近确实都比较忙,不过今天这个时候,难说,大概忙也不忙吧……”
“嗯?这是什么哑谜?”
“也不是哑谜啊。”她笑道,“大夫人过来了,可能在陪着逛街呢。”
说罢,便又低头写起作文来。
于和中长吸了一口气,扭头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池光影迷离,他回忆起民间对宁家这位大夫人的各种说法,尤其是在最近接触的众多商人口中,对于哪一位的可怕,有着更多、更为具体的形容:“苏氏的那位当家,那可是个厉害角色,一般人想见都见不到的……”
回过头来,口中一时间有无数担心的话语想要说,但最终,求生欲还是制止了他的这种行为。
“那……我先告辞了?”
“去吧。”
灯火下,师师摇了摇笔尖,笑着说道,随着她这微笑的动作,灯影间刘海晃动,被灯光染成黄色,依稀竟还像是当年矾楼中的黄毛丫头。然而时光飞逝,于和中知道,他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
流转的灯火倒映在天上,像是在与漫天星光交相辉映。就在于和中走出师师居住的院落,并且为某位人物的到来感到惴惴不安时,城市西北端的一片城墙上,正有一行人在高处眺望远方的城市夜景。
远远的,城市外围轨道马车亮起的灯盏,俨如点点滴滴排队前行的蚂蚁长列,置于眼中,令人啧啧称奇。而在城市的内围,无数的光芒铺展,水路上的楼船、道路上的马车、一处处院落间的雕梁画栋犹如精致的模型尽收眼底。
如今在许多传闻中已经被人们视为可怕存在的宁家大夫人苏檀儿此时一袭简单的素白衣裙,正站在城墙上瞪大了眼睛观看着这一切,她向来是江南水乡女子的瓜子脸、骨架并不大,比一般的江南女子稍显高挑,但比之北方人又显得柔美,虽然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情令她在大部分人面前显得雍容沉静,但在面对宁毅时,却仍旧有着相对活泼外放的一面。
“已经比江宁漂亮了啊……”
她站在城墙边,望着远处感叹。
华夏军尽收成都平原后,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成都观光,相对于上次,一切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宁毅从旁边将一个望远镜递给她。
“已经比汴梁都漂亮了!你看看那边,轨道马车,我跟你说过的,没见过吧?以后轨道和车厢都换成铁的,吓坏你们这些乡下人。”
檀儿便笑:“曦儿每次回家,都要跟我说上一大通成都的事情,有什么稀奇的。对了,他上次回去,跟我说了你偷吃他烤鸡的事情……”
“啊……逆子。”
“你偷吃他的东西,还倒打一耙。”
“行了,咱们不说这个逆子的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宁毅拍拍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我给你看看另一个逆子的壮举。”
“什么?”
“钱老八那帮人从江宁传回公平党的消息,大队走得慢,但是让人先传了几份报告回来,中间夹了几张新闻纸,我看了两遍,还没怎么看懂,昨天看到半夜,才慢慢懂了。这字里行间都是对我无情的嘲笑啊。”
宁毅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折叠的小报纸来,檀儿接过去,让人将灯笼再靠近些,在光下看。
“这个……什么啊,比武大会,邪派高手……这些都是悬赏啊,这五尺Y魔什么的……嗯,这个外号很有意思,别人乍一听,还以为是无耻Y魔呢,仔细想想是一二三四五,哈哈……这有什么不对吗?”
檀儿将新闻纸举起来,对在光下,看有没有夹层。
“唉……”
宁毅看着她的动作,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忍不住笑了笑,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造……孽……啊……”
檀儿看着他的表情,蹙眉思考了片刻,随后看着通缉悬赏,面色也是数度变化,终于道:“另……另外一个逆子……你、你的意思不会是……忌儿他……他被这个Y魔给……”
“啊?”宁毅愣了愣,随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脸颊抽着笑,“你、你这个……倒也不失为一种观点……回来以后我要帮他宣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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