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色泛起铅青的光芒,夜色下的小县城里,火焰正烧起来,人的声音混乱,伴随着女人孩子的哭泣。
黑色的旗帜在招展,只是一片夜色之中,只有在火光照亮的地方,人们才能看见那一面旗帜。
太湖岸边,平江府北侧的小小县城,遭遇去年的兵祸后,人原本已经不多。这一刻再度攻进来的,是一支名为公平党的流民,进入县城之后,倒也没有展开大肆烧杀,只是县城西侧数名本地士绅豪族的家中遭了殃。
这一刻,火焰与杀戮还在持续,又是一队人马高举着旗帜从县城外头的原野上过来了,在这片夜色中,双方打的是同样的旗帜,夺下县城城门的流民在夜色中与对方高喊交流了几句,便知道这队人马在公平党中地位甚高。他们不敢阻拦,待到对方更加靠近了,才有人认出马对前方那名看来消瘦的中年男人的身份,整个城门附近的流民口称“公平王”,便都跪下了。
“公平王”便是何文,交流完毕之后他策马而入,手下的直属士兵便开始接管县城防卫,另有执法队进去县城内,开始高喊:“若有袭扰无辜百姓者,杀!趁乱夺财者,杀!侮辱妇女者,杀……”
何文率领亲卫,朝着火光燃烧的方向过去,那里是大族的宅邸,为了守住房屋院子不失,看起来也双方也经历过一番攻防厮杀,这一刻,随着何文踏入宅院,便能看见院落之间横七竖八倒伏在地的尸体。这尸体当中,不光有持着刀枪兵器的青壮,亦有很明显是在逃跑当中被砍杀的妇孺。
他没有说话,一路前行,便有副手领了一名汉子过来参拜,这是一名额系黑巾、三十余岁的公平党头领,地位原本不高,这一次是窥准了这处县城的防卫漏洞,临时召唤了附近的帮手过来破城——金人离去之后,江南各地生计未复,到处都有家破人亡的流民,他们入城可乞讨,入山便能为匪。这段时日公平党声势渐渐起来,何文掌握的核心队伍还在建设,外围听说了名号便也跟着打起来的势力,因此也多不胜数。
略略说了事情经过,那头领便开始说起进攻时这些大族族人的顽抗,导致自己这边死伤不少弟兄,何文询问了伤员收治情况,才问道:“员外呢?族长呢?”
那头领微微犹豫:“几个老东西,负隅顽抗,宁死不降,只好……杀了。”
“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祠、祠堂那边。”头领在前方领路,随后又道,“这帮东西,外头民不聊生,大家都要饿死了,他们在家中囤积的金银粮草,堆成小山啊,只是那金银器物,就多不胜数,我让人也抬去祠堂那边了,不敢贪墨……那个,三儿,你过来跟何先生说说,说说打开粮仓库房时的样子,那帮兔崽子,还想放火烧了粮食呢……”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到得祠堂那边,便能看见里头倒着的尸首了,另有大大小小木箱装着的金银,在祠堂一侧堆着,头领当即过去将箱子打开给何文看。何文走到那堆尸体边看了几眼,随后才到了那堆金银旁,拿出几个金器把玩,随后询问粮草的事情。
“把这次应你邀约,参与了的兄弟都叫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说,要谢谢他们。”
到得此时,他的表情、语气才温和起来,那头领便着副手出去叫人,不一会儿,有其余几名头领被召唤过来,前来参见“公平王”何先生,何文看了他们几眼,方才挥手。
“去了兵器,先行看押,容后发落。”
他的命令已下,旁边负责执行的副手也挥动了令旗,院落内的几人当中有人喊冤,有人拔刀在手,院外也随即传来了一些动静,但由于之前已经让手头上的精锐做好准备,这阵骚动不久便平息下去,院子里一众护卫也将那几名首领围住,有人虚张声势,为首那名公平党的头领已经跪了下来。何文看着他们。
“杀人破家,就为泄愤,便将人统统杀了,外头甚至还有妇人的尸体,受了侮辱之后你们来不及藏起来的,畜生所为!这些事情谁干的谁没干,之后统统都会查清楚,过几天,你们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受公审!你们想当公平党?这就是公平党!”
几人当中便有人骂起来:“伪君子!我们辛辛苦苦为你做事,死了兄弟流了血,你就这样对我们!我们看住手上人了,外头的百姓秋毫未犯!这里的人满屋金银,粮草成山,你看看他们穿的多好,那都是民脂民膏杀的就是他们,你公平党伪君子!便是想要抢夺这些东西,不分好处——”
何文道:“穿得好的就是坏人?那世上大家都穿个破烂来杀人就行了!你说他们是恶人,他们做了什么恶?哪年哪月哪日做下的?苦主在哪里?这么多的死人,又是哪一位做下了恶事?是这老人做的,还是躺在外头十岁小姑娘做的!话不说清楚就杀人,你们就是强盗!这就不公平!”
“他们富成这样,外头的人都快饿死了,他们做的恶事,只要稍微打听,一定就有的,这都是摆在眼前的啊何先生,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外头的小姑娘也做了?”
“兵荒马乱岂能分得如此清楚啊——”
“——拿下!”
夜色之中又持续了一阵的混乱与骚动,豪族大院当中的火焰终于渐渐熄灭了,何文去看了看这些豪族家中储藏的粮食,又令士兵收敛遗体,之后才与这次一道过来的副手、亲随在外间大院里聚集。有人说起那些粮食,又提及外间的流民、饥荒,也有人说起这次的头领能约束流民不扰普通百姓,也还做得不错了,何文吃了些干粮,将手中的碗猛地摔在院子里的青砖上,一时间院落里鸦雀无声。
“你们之前住的哪个村子里、哪条街上都有泼皮无赖吧?”
他说道:“平时游手好闲,正事不做,有机会到这家那家去打打秋风,只要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情,准少不了的那种人。这种人不是杀人越货的悍匪,也不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亡命徒,他们就在你们旁边过日子,只要能有点好处,他们找起理由和说法来,一套一套的……”
“这种泼皮有一个特征,如果你们是悍匪或者亡命徒,也许有一天你能发个家,泼皮永远不会发家,他们一辈子为的就是沾点便宜,他们心里一点规矩都没有……”
“今天你们打烂这个大院子,看一看全是金银,全是粮食,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你们再看看,哎,这些人穿得这么好,民脂民膏啊,我公平党,替天行道啊,你们放屁——”
何文挥着手瞪着眼睛,喊了起来。
“这些人没有杀错的?杀错了怎么办?你们没有想过!因为杀错了也有理由!兵荒马乱谁不得附带杀几个老弱妇孺!做了事情找理由,谁找不到?但做了以后再找,你们就是指着占便宜的泼皮!一旦你们指着占这点便宜的时候,将来你们什么大事都做不了了。”
“想要做点大事,做点真事,你们的心里,就!得!有!规!矩!”
何文站在那院落当中,一字一顿。
火光在夜色里躁动,五月里,在一段时期内不断膨胀的公平党,开始出现内部的分化,并且开始产生更为成熟的纲领和行动准则。
与此同时,黄河北岸的大名府废墟当中,有一面黑色的旗帜静静地飘荡,这一刻,往北归返的女真东路大军屯兵黄河南岸,正在考虑妥善的过江策略。
从四月开始,一度龟缩于水泊梁山的华夏、光武两支军队开始分批次地从根据地里出来,与为了保障东路军北上归途的完颜昌部队产生了几次的摩擦,虽然这几次作战都是一触即收,但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率领的几支部队都清晰地表现出了他们未来的作战意图:一旦女真军队准备渡河,他们绝不会放过袭扰这些渡口的机会。
在过去两年的时间里,梁山的这几支部队都已经表现出了顽强的作战意志,女真东路军虽然声势浩大,但跟随着他们北上的数十万汉人俘虏却臃肿无比,这是东路军的弱点。一旦打开,将会遭遇的混乱局面,必然会使宗辅宗弼头疼无比。
但在争霸天下的层次上,头疼并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