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道人背着空竹篓,悠然踱近。老道行事无端,林檎啃得咔嚓响脆。谢皎当即恭敬行礼,正色道:“多谢老丈指引明路,示人活命。”
“这是明路?”
“莫非还有他路可选?”
白云道摇头说:“你潜身暗处,尚未踏上真正的明路,不知仁义深浅,怎能识得行藏去留?”
谢皎脸色渐凝,大指咔嗒顶起刀镡。
“六道之路不因人指而明,乃是自然生发,是所谓天道自然。我道你骨清可度,如今看来,不过斗大棒槌,真是好一场误会!”
那老者见她面色微寒,对自己的戒备半分不掩,哈哈大笑道:“罢了,我问些其他。小棒槌,老夫循八卦盘而来,只为了结一桩百余年的因果。好生听清楚,七年前你可曾见过一名铁笛黑衣女子?我与她有旧,数寒暑不见,行将就木,愿访故友作别。”
……
……
铁笛黑衣甜水巷,滔天大火。
“你想活么?”
我……我想,我想啊!想得五内俱焚,恨不能手刃仇人立死!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比你哥哥要狠,绝不愿随我流浪江湖。”
不,我不去,江湖离庙堂太远,我宁死也不做废人!
“但你要牢记:毓贞将她骨血托付于我,带你逃出生天,是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在天日之下,而不是苟活。”
碎光片羽脑中毕现。
……
……
“晚辈多有得罪,竟不知道长与我渊源至此!”
谢皎压回刀镡,行过一礼,“不瞒先生说,晚辈这七年来也在找她,只是苦于天地浩大,早与那名前辈阔别甚久。我二哥或许还跟在她身边,迄今音讯全无。”
白云道喟叹:“我找不到寻她的路了,既有一面之谊,老道不妨指点你几招。”
谢皎忙道:“愿闻先生垂告。”
“大道遍乾坤,流光一弹指。”
话罢,白云道翁袖袍生风,通身鼓振,遍处吹杉走叶。谢皎曲肘掩面,不能近前,叫道:“晚辈不懂,请明示!”
四方抵定,杳然无所踪,既为风云拥去,天上咕咚掉下个林檎核。
吕不害醒透,俯身拾起那只林檎核,“你怎么砸我?”
“方才他说那些话,你还记得几句?”谢皎陡然抓住他的双肩,心中忧喜难定,“老牛鼻子念的什么哑谜?”
吕不害狐疑四顾,试探道:“方才还有旁人在么,真不是你砸我?”
谢皎一怔,往四下一望:诸人按乡籍分割完毕,踩着满地的麦壳,悉数整装待发,谁也没因大风鼓吹而须发冲冠。
瘦关公因问:“这几个贼蛮子,是杀是放?”
谢皎强定心神,答道:“押纲队回城报案,天亮必定有人来捉。跑了一批,死了一批,生擒一批,不妨拿生擒的这批人交上去抵数。”
吕不害道:“若有人盘问,就说绿林内讧,数百蟊贼自相残杀,粮纲也被他们劫走了。”
瘦关公踌躇道:“咱们说的话,官爷能信?”
谢皎把吕不害拉离身旁,与束手就擒并且贼眉独眼的招风耳并置一处,问道:“谁能不信?”
瘦关公顿悟,捻须赞道:“老夫信了!”
他转朝众人喊道:“休要喜形于表!要淡然,粮倾于前而面不改色!”一哆嗦,想就心疼,“要义愤填膺,苦大仇深,惨兮兮的!”
他兜头掴胖小子一掌,后者果然不再傻呵呵的,哭丧着脸,自去押守蟊寇。
“走,咱们回去饱啖一顿!”
谢皎吆喝,诸人窸窣应是,扮哭暗喜,押着招风耳一伙小贼归棚。
她抬脚离开,只顾思索白云道人指点的招数。这帮后生嫌刀疤眼嚎叫得太凶,谁也不愿近前,放他下来。
胖小子懵懂无知,解开绕树粗绳,拖行刀疤眼返程。贼头子蹭薄了肚皮,一路骂骂咧咧。
……
……
长松之上,天盖苍苍。三人不踏红尘世,栖踞林海静观。地火如萤,流民抱肚藏粮,蚂蚁一线蜿蜒北去。
“老道,你真在世上有旧相识?”黄龙僧横肘一捣,“莫非是个烂柯人?”
白云道左投甜枣,右使竹杖击他戒疤,“装一佛像一佛,和尚多嘴,不是上智之人。”
竹杖可不好吃,黄龙僧闪头扬臂,五指抄兜甜枣。他擦两下禅衣,咔嚓大嚼,仰躺林梢道:“人在有情世间,心怀西方净土。心不放逸,自然口无戏论。今夜见你不寻常,这才如吞一枚热铁丸要吐。”
来鹄生笑骂:“和尚赤手爬宝树,法眼遍照天下,今夜看来,想必见地甚高?”
银汉尽涸,黄龙僧闻言跏趺指天,压坐枝梢如坠一珠,九阙风荡荡,面色从容不改。
来鹄生与白云道两两相觑,肃然洗耳听他吹大法螺:
“天龙八部众,天众、龙众皆缺,世道不妙,只怕井中捞月一场空。”
白云道怪道:“六龙如何护法济世?”
“所余区区六部众,怎堪并世称龙?运数不足,难成大事。”
来鹄生疑道:“当真天命难改?”
“除非神通戏法。”
海潮音曼曼,白云道本自深思,忽指西野一角。僧儒齐望,红气烈焰自地面升腾而起,磅礴莫御,窜天直射云霄。
地火自生,光夺黑天。
黄龙僧怔疑间,来鹄生了悟如闻雷启。他傲然扶树,肉身当风为帜,振臂大笑指那奇光道:“和尚看见了,这就是神通戏法!起地光,破天障,见龙在田,六合颤抖如万象夜奔。你说世上没有龙,何不让六部众变化成龙!”
转瞬功夫,星火燎原。河岳赤流似泼天幻术,热风低吼,大势已蓬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