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刺闷头抠剥莲蓬,青子如玉粒,少顷攒下满满一大捧,自顾自吃得香甜。
老提点官气沉如渊,倒掉废茶从头再来,专心致志煎水,仿佛能借此蒸去老人斑,烫平额前沟壑山川。
“谢皎诱捕萧宜信,先告诉华勾当,又派人往樊楼知会你老人家,”花刺囫囵道,“上二指挥但凡迟到半刻,她便已闯下弥天大祸,砍了人头当球踢了。”
她骨溜转眼睛,想想又说:“蔡太师卧榻不醒,眼见不剩多少时候。华勾当官立下大功,三大王必会重赏于他,一个皇城司,还有什么可赏之物?”
傅宗卿冷冷道:“老夫一日不仔细,他二人就生出如此多事端。那谢皎自陈与我同心,如今看来,无非鼠辈伎俩,里应外合,不值一哂。”
“拉下来王泥犁不提,看华勾当这架势,摆明要骑到你老人家头上!”
“僭主之人,当杀。”
花刺朝窗外十字口望去,忙道:“傅提点,他一个人走了,不追么?”
傅宗卿悠悠答道:“不急,有人代劳。”
……
……
华勾当官孤身私会桃源,俨然有托大之意,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得陇望蜀的挑衅。
熙熙楼下大街,华无咎神色如常,自封气海,拖步往皇城司去。
云翳渐布,怪风飕飕刮刮,六月的天孩儿脸,半日未晴又作阴郁之态。穿行一箭之地,曲曲挠挠遁入西鸡儿小巷,四周无人,再越过巷尾,赵太丞药铺便近在眼前。
却在此时,呜呜风裂!
清凉伞蓬一声怒放,华无咎两腿滞涩,且抡且避。铁扇如甲紧护后背,一轮箭雨结束,他强避于墙角。
皇城司腰牌在特殊桐油中浸泡过整整十二时辰,气味再稀十倍,勾当官假作闻不见也难。
察子蒙脸伏成一排,正待换箭再发,陡然听他喝道:“放肆!”
独眼汉抬手,墙头弓弦满张蓄势,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伞破人孤的华无咎射穿成泥。
那人潦草抱拳道:“华勾当别来无恙,不知下官这副招待,勾当官可还满意么?”
上二指挥的威明亲从官,臂膀结实,身长八尺,秦凤路悍匪出身。他与人斗败,失一目携金入京,权捐个武官消遣。
“以下犯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华无咎低促粗喘,勉力平复气息,不露颤声窘态。
威明笑如破锣,左一下右一下挥舞朴刀,泼剌剌道:“洒家在塞外杀人的时候,你还躺在老娘肚里睡大觉!王亲从官待我极好,不想被小辈暗算,连夜下了乌台狱。这口恶气他咽下去了,我却得帮老兄出一出!”
华无咎道:“昨日因种下今日果。入狱是他咎由自取,与本官并不相干。”
“你以为我是那流莺小娘子,说什么鸟话都信?呸,洒家可不好诓!”
威明举刀做个起手式,几步抢杀上前。他面目赤红,提刀劈向华无咎脖颈,势比开山断水。
二人缠斗不休,数十招过,巷里乱雨如箭射蔽天。
威明不意未占上风,大喝一声,运足气力当头劈下,竟使出了斩马刀的功夫。铁扇再坚固不过是小物件,华无咎手无刀枪,肉身泥胎,这一击如何能挡。
铛——
兵铁对冲,雨针荡然一震!
崩筋碎脉,华无咎吃了大亏,喉舌腥甜,心肺险崩出腔。他屈膝而跪,双手横持伞棍,迸出一口血吞下,气力丝毫不敢有泄。
忽在此时,不知何处飞来一支水蛇箭,刁钻擦他身过,噗一声钻入威明膝下,深不见尾。
威明受创落地一滚,登时泄了气劲,三两下甩掉残伞卷屑。他对眼照看,刀锋豁口卷刃,方知那一击力道十分刚猛。
伞骨腕口粗细,灰亮如旧木,削去累赘正是一条金刚棍,挥耍起来呼啸生风。
威明纠了轻敌大忌,心道:“这白面书生看似瘦弱,背后竟有意藏拙,还富得流油,撑金刚伞护身也不嫌累得慌!”
独眼汉瞽目发烫,强撑腿站起,转身纵刀暴嗷如雷,攻势疾如泼油。华无咎力不能支,红衫眨眼见血。
“傅提点许你多少好处?”
“泼天富贵,天大好处!”
华无咎冷讽道:“你以为我为何片甲不带?”
威明烦道:“文人说话绕死个毬!你穿铁衣来,洒家照杀不误!”
“本官人马也在路上,你不妨赌一赌,傅宗卿和我谁先输。”
为首察子喊道:“威明老大,你听他满口胡柴!勾当部下尽出城看顾流民,若早有后手,怎么喘成牛样?他落如今地步,正是报应啊!”
话没落,华无咎再拖不得,鬼行纵身欺前,运足余力抡向威明的天灵盖!
……
……
昨夜鬼市犹在眼前。
“女穿红为嫁,男穿红却是为何?”
“为贵。”
宋人贵服尚绯紫,谢皎在他背后奚笑道:“你想攀高枝,高处不胜寒啊勾当官。我等耳目之人,生不在明处,死也弃不得暗。除非脱身贱籍,一人之力,怎么做得了夺朱之事?”
“生死无常,冷枪暗箭难防,要活到最后,活着的走狗才是走狗。”
华无咎默想,随即喷出一蓬麻血。
“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