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后还是少见为妙。”白萱抱着这些东西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苦恼得很。
“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司命只听见银牙咬碎的声音,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多谢。”白萱展颜一笑,把东西收了。
无宸一直盯着这边动静,早在看见司命兴冲冲跑来,把那些东西一应交到白萱手上时,他的眼神就不大对劲儿了,那两人旁若无人交流,亲昵如至交好友一般,不过几日,怎么那花儿被别人瞧上了不成。
推了这一应仙子的寒暄奉承,他走过去问:“府上可还有要事?”司命见来人是无宸,忙不迭行礼,“回尊上,并无要事”,无宸笑着问,笑意中却又刺骨寒凉,“当真?”无宸问得认真,司命左思右想,坏了坏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溜之大吉为妙。匆匆向白萱告辞,赶忙回殿去了。
白萱看得疑惑,怎么刚来就要走,正要唤住他,只是司命往日里弱不禁风的身子,今儿个却虎虎生风,活像有恶虎追食。
天空中一道响雷咋响,灵光忽现,渡厄道的水镜已经开启。无宸便对总仙道:“惊雷不长眼,劳众位记挂,且回去罢,莫被伤及”
无宸的话果真有分量的多,这下子,倒是安静了许多。倏忽又只剩了他二人,无声的空间里,让人很是尴尬,白萱踢着地上的石子儿玩,百无聊赖,低着头不看他。
“你同司命私交甚笃?”
“尊上在问我?”白萱指指自己,面露疑惑,转而看向四周,除了她这里也没别人了,应当是在问她。
“嗯”
“司命这人不错,幽默风趣,值得相交”白萱记起刚才司命蠢憨憨的样子,不由得一笑。
她这摸样落在无宸眼里,他只觉这笑容甚为刺眼,心底闷闷的不大舒服。“以后你们少见为妙,他会耽误你修行,那些东西本尊想变出多少都行,以后你喜欢便找我要,你从前不喜欢这些的,你真的变了许多”说道最后语气近似喃喃,心绪明显低落下去,浑身也萦绕了寂寥的气氛。
白萱觉得莫名其妙,从一开始就这样,这个人人敬畏称颂的尊上怕是眼神不大好使,将她当做了什么人,她发誓他们从来没见过,还不至于要让人浪费时间到她身上,更何况是虚妄。白萱神色陡然一凛,退后几步,声声顿挫“我愿与何人相交是我的自由,不劳尊上多言,还有,尊上请看清楚,我们从未见过,尊上莫要看错了眼,将小仙当做他人”
“我没有……我自知多话,抱歉”无宸袖下五指紧握,深深掐进掌心,随即又无力放下。他看着白萱此时坚定的神色,就如同数万年前那场痛彻心扉的回忆,总叫他寝食不安,日日忧心。他慢慢步回自己原先站的位置上,不放心,又一直拿眼偷偷觑着白萱的方向。
白萱站着也很是不安,总是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紧紧黏着在她身上。
好在容不得自己去尴尬难受了,水镜幻化出一个妇人模样,手执两个碗盏,分别递给了她和无宸。入度厄,忘前尘,这一碗汤下肚,就可以安安心心投身到凡界,做个凡世人了。她必得要走这一遭的,痛快喝下,把碗交还给老妇,她就进入了水镜。
无宸那边正施了术,把老妇迷晕,道一句对不住了,就赶忙上来寻白萱了。水镜之中尚还有三道雷刑,度厄暂压仙骨,送仙入凡尘世。无论谁来了,这三道雷刑必受。
司命提前交代过规矩,白萱进来后,就端坐正中,欲接雷刑,岂料在一道雷刑后,她觉得似乎不大简单,气海翻涌,隐有灵力溃散之兆。仙骨压制怎会有如此大的痛楚撕扯,好容易有了修为,怎的被人诓骗到此,这下好了,这里许进不许出,劫没历成,被坑惨了?正正要晕倒下去那刻,她已神识不稳,视物不清了。
感觉脑袋要亲触冰冷地面之时,她忽然被揽到了一个极轻极柔的怀抱里。那个怀抱及其熟悉,有她熟悉的栀花香气,抱着她的人似乎很着急,嘴里不住喊道:“萱儿,别急别急,马上就好了,我马上就带你回家”萱儿,好像在叫他,那个人的声音真好听,就如同他的相貌一般令人惊艳。
萱儿,回家?那里来的家,她的家早在数万年前就被那个人举族全灭,哪里是她的归处?她忽感头痛欲裂,压抑不住喉间嘶哑,忍不住发出凤鸣声,一声凄厉的火凤之鸣响彻整个水镜,久远的记忆全数涌到了她的脑海里。
她忽而记起了许多事,抱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唤萱儿的这个男人就是无宸,是她早该忘记的人。早在数万年前她和无宸就认识了,她是魔族公主婳萱,得魔君宠爱,在魔界一时风头无两,她的一条魔鞭使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魔界为扩张势力,率先挑起战争,魔君担心她的安危,念其年少,不让她参战,把她暂置忘川河畔,某一日她在忘川之处洗髓兵器时,在那里捡到了一个人,那个男人满身是伤,没有一处好地方,脸可真好看,就是穿得浑身缟素,晦气得很。
她把人救醒后,才发现他不能视物,说是盲者也毫不为过。那个人告诉她他叫无尘,尘世的尘,她当时觉得这名字怪熟悉的,好像那天界战神的名字一样,不过后面一字不同。
她和无尘在万川住了下来,无尘的眼睛不大好,她就扶了他,去走走看看,也给他描述这忘川幽幽绿光的森然,妖冶如火的曼珠沙华布满整个河畔,美极壮极。
无尘握了她的手只是慨叹“可惜我看不见你说的这些好颜色。”婳萱回握住他的手,把自己身上的暖意传过去,坚定道:“没关系,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一些不长眼的魔物侵袭,婳萱把他们击退后,就赶忙去寻无尘,关切问道:“你无事罢,有没有吓着你。”无尘好笑反问:“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弱?”
婳萱兴致来了会托腮问无尘:“你怎么穿得白惨惨的,这样一点都不好看,原本一张脸的颜色该有十分,这下硬生生被衬得只有七分了。”无尘无奈一笑,摸摸她的小脑袋:“那萱儿觉得什么样的衣饰衬我?”白衣缟素简单,他们魔界的衣饰就最好看,最凸显气场,婳萱甜甜一笑:“当然是黑色,黑色最为玄妙。”
不知道外面战况究竟几何,他们在这里住了许久,每日里闲庭信步,悠哉游哉,好不自在快活,觉得无事了,她会做些吃食打发打发时间,让无尘尝时,便总会瞧见他脸上犹如话本般精彩纷纭的表情,好在,婳萱于厨艺一事上还算有天赋,几次未果,也找到了窍门,此后做出的吃食虽说不是美味佳肴,入口也是尚可。
两人长时间的相处,也有了一些,不必多言的默契。譬如婳萱总念叨无聊无聊时,无尘就知道赶忙摸出枕下的话本子递给她。无尘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半晌发怔,婳萱就会搀着他出去走走,听听外面的风声,闻闻外面的花香。
婳萱总拿话堵了无尘,说他这么温吞吞的性子,还好遇上了自己,不然得闷死。无尘往往不置可否,喃喃“还好有你。”
等到有一日忘川的河里变了颜色,通通是火光冲天的炙烈,无尘的眼睛终于好了,他把蒙眼的布条取下,手在虚空中挥了一气,待看见修长分明的指头,才心下大喜,自己这是好了。他到处去寻婳萱,入目所及之处,是一身红衣却美极的女子,她在自己面前晏晏笑着:“恭喜无大哥痊愈。”那漫天妖冶的曼珠沙华也不及她的言笑晏晏。女子一头锦缎般的青丝披泻而下,黑亮水滑,触手温良。
但他深知自己肩上所担责任,更重要的地方离不得他。无尘捉住婳萱因羞赧而藏于身后的手,郑重其事对她承诺:“待我了结一些事,就会来寻你,我定不负你。”婳萱羞得没处见人了,声若蚊蝇的答:“好,我等你。”
再见之时,无尘是冷面战神,领头在三军天兵阵前,而她因为魔君受伤,强行闯入军中,终在战场之上看到那个她日思夜想的身影。婳萱心里轻嗤:无尘又是无宸,难怪总爱如传闻中的战神一般只爱着白衣;难怪如此严重的眼疾不消多时就可痊愈。只是强悍的战神,怎会被人所伤,以致流落忘川。
后来无宸告诉她,天族惊现魔族中人,与魔君一道里应外合,伤了他。
无宸立在三军面前,看见她,眼里并无一丝温度,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只是强者对于弱者的震慑。婳萱想起缠绵病榻,已经神志不清的爹爹,今日势必会同无宸一战。婳萱双手合十,漆黑如墨般的洪流涌起数丈高,打散了许多天兵天将,可还是于事无补。
众天兵天将与魔兵厮杀,血腥弥漫,天地变色,一时之间,神魔两军死伤大半。横七竖八的尸体上面已经分不出颜色了,全是黑透透的血浸染了衣袍。
身边堆积得越来越多的魔界子民的尸体,一道一道的天界灵流打下来,魔界失了绝对强者魔君,已经溃不成军。
无宸的白衣战甲也有了斑斑血迹,他冷哼出声:“我天族愿迎娶魔界公主婳萱,与尔等修同好,不知魔界意下如何?”
“休想,我族公主岂是你们这帮小儿可窥伺觊觎。梦也做得太大了些。”不知何时,魔君爹爹已经站在了婳萱身侧,厉声狠怼过去。
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下去,握着婳萱的手有气无力“乖女儿,爹爹不会那你去换太平的,你放心。”说完就瘫软倒在了婳萱怀里。她蓦地感觉灵魂深处,骤然抽痛,喃喃看着眼前的场面,她把爹爹抱在怀里,他的身上是无宸的剑神划出的痕迹,天界灵宝天生相克魔族,这些伤难以愈合,久治不愈,拖得久了,沁入肺腑,已是回天乏术了。
她觉得痛极,可是说不上哪里痛,喃喃失语“爹爹,别离开我,萱儿会好好听话,不闯祸了。”呜呜咽咽,泣不成声。厮杀没有停止,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可是死得是她最亲最亲,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凭谁也说不得理的,是魔界先挑起的战争,技不如人不必说,只是婳萱入目所及的生灵涂炭却是真切摆在面前的。他们不是要她嘛,那她跟着走就好了。将魔君交给信任的人后,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无宸面前,抹掉泪水展露笑颜轻声问:“战神刚才的话可还作数”无宸并无神色变化,只说自然。婳萱答一声好。就随着他往天族去。众魔在身后大声叫喊“公主不要,君上不希望你这样。”
她没说话,悄然在袖下握紧五指,默念‘万籁静思,五略山川,尽焰极妍,为我桥梁’语毕,浑身爆发出烈焰一般的火光,无宸被这光华震得退开数丈,他瞳孔微怔,神色大乱,疾步上前,焦急喊道:“萱儿,你做什么?快出来”无宸完全被隔绝在外,以婳萱为中心,周围都被布下了一个结界,尽管强大如无宸也奈何不得。
婳萱是这世间最后一只火凤,她是天族和魔族的后裔,她的娘亲负了她的爹爹,她不想去那个冰冷的地方,也不能看着魔界的傲骨被生生折断,臣服于天界。她自古生来便身负神魔二力,以神魂自祭,可自忘川化出一道天堑,隔绝神魔二界,以后天族便奈何不了他们了。
爹爹自小瞒着她,不让她修习这个术法,可是未料早早便被她知道了,她想如果如果有派上用场那一天呢。
婳萱心道果然,无爱生忧。无爱生怖,离于爱者便罢。她以前常听爹爹说,天族人最是阴险狡诈,计谋深远,若是他又诓骗她呢!她赌不起,魔界子民殷殷期盼的目光全落在她的身上,身为魔界公主,受众魔朝拜,享无上尊荣,没有道理在危亡之时只顾自己安危的。
一世长安,并不是只有爱情,亲情最牵绊人心,肩上的责任一样重要。魔界的生灵也是命,她不能不管。
神识溃散之时,她倒在血泊中,魔界的子民在痛呼‘公主!’一声一声,凄厉传来。目光恍惚中,她看到那个白衣不染纤尘的男子神情痛苦,跌跌撞撞朝自己跑来。
她以身献祭,为魔界开辟出一条新道,魔界元气大伤,再没有经历去挑杀了,为防天族乘胜追击,斩草除根,她也只能如此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元神被人凝了,得以重新修炼。只怕是无宸的手笔,除了他,再没有人有能力以强大的心魂温养她的灵魄了。这般苦心,倒是叫她无以为报了。
她失了记忆,化名白萱,重入世间修炼。千年化形,万年才得一重天之境,这样的修炼速度不可谓不慢,好在山上清修的日子虽苦闷,但有一条小灵蛇一直陪伴在身侧。小灵蛇通神雪白,漂亮得紧。在飞升那日,小灵蛇忽地消失了,哪儿也找不见,把她伤心了好一阵子。
白萱蓄起全身力气把他推开,道:“尊上,为了我不值得。”
无宸心疼极了,可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不进这水镜一遭,只怕她又要加重戾气,这已经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便又拥了上来,把人揽在怀里,逼着她承受这最后一道雷刑,恨他也没关系,他只要她能活着,他受不了万年孤寂,只能拿着她的长生结睹物思人。“不怕不怕,我们一会儿就不疼了”
水镜雷刑有为仙重洗魔气之效,待得三道雷刑一过,萱儿就可以安稳境界,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了,无宸心里想。
“萱儿,你父已经重回魔界,他只是被洗去了记忆,我没有伤你的父亲,你不要怨我好不好。”无宸把白萱紧紧抱在怀里,颤抖着嗓音说道。
白萱抚上他紧锁的眉头,把人微微拉开来,“我从来没有怨过你,神魔不两立,我知道的,我们立场不同。”
“萱儿,你值得。你可以为你族中人牺牲付出,为什么不能也怜悯怜悯我呢?难道你忘了我们在忘川的那段日子,忘了那条小灵蛇?”无宸不无凄苦说道。
白萱在听到小灵蛇时微微一顿,不可置信说道:“你是那条小灵蛇?”“是,我存了私心,我不想你离开我半刻。”无宸牵着白萱的手置在自己心口处,郑重道。
三道雷刑已过,白萱恢复了自己原先的模样,美艳无双,灿若朝霞,艳若桃李,当真是好颜色。
无宸看见记忆中心爱女子的样子,不由得失怔“萱儿,我们成亲吧,以后都在一处,绝不分开了,好不好。”好,白萱答。
自此后,总仙只道尊上原是个永世孤独的命理,却没想度厄水镜一遭后,不但修为大为精尽,还牵出了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做媳妇。妙人儿还是原先平平无奇的白萱,这又是惊掉众仙下巴,少不得又有多少女仙要心碎流泪了。
尊上执意娶白萱做妻,旁人是说不得什么的。
天宫好久没有如此热闹了,无宸尊上娶亲,万里红妆作聘,万千彩霞环绕,百鸟朝凤和鸣,四海八荒来贺。白萱只单独姐接见了魔界使者,把一个物事交给他后,自己就和无宸去行礼了。魔界已是前世了,她不该再去扰人清净了,况且记得她也没什么好事,只要以后她能悄悄去魔界看看父君就行了。
天宫中一派喜庆和乐之景,万民来朝,恭贺无宸尊上与白萱仙子缔结同好。
喜宴大摆了三天三夜,总仙还意犹未尽那几日的万般美酒宴飨。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周围的喜帘喜饼喜烛,叫白萱恍惚,她脑袋里乱哄哄的,怎么一热就答应求婚了。无宸也不知道急什么,刚出水镜就向四海八荒昭告,说他要娶亲了,半月后观礼。
她心里飘萍似的无根无依,正思绪烦乱间,门吱呀一声被人往外拉开,来人很急,衣袍略地,簌簌作响。床榻旁陡然深陷下去,无宸握住她放在膝上冷汗直冒的手,泠泠开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高兴:“萱儿,你总算是我的了。我活了万年,只有今日才觉得甚为圆满,你今日真美”白萱嬉笑:“油腔滑调的。”
无宸告诉她,自己去找过司命,如若历劫,他和白萱必是要在一处痴缠的,好在他自古籍找到了法子,水镜雷刑可解困。
“以后的千年万年,我们都在一处,不分开了。”喜烛噼啪作响,似在庆贺新人之礼。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日头正好,时间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