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星说:“若是那两个宫女因祸得福之后,能够明白自己当时得以幸免是因为君主仁慈,之后越发的感恩戴德而精进自己的职位,一丝不敢再错,矜矜业业。我也就算了,或者说,我不会发现。我只会惩罚内庭总管,因为他为了媚主,无视宋城规矩,这叫不务正业,不过不务正业,不是死罪,所以前任的内庭总管只是调职,不止于死。”
而那两个“因祸得福”的女官就不一样。她们本来犯错的原因就是能力不足,否则也不会打碎名贵被盏养死贡品菊花,因祸得福之后,她们不但没有痛定思痛大彻大悟珍惜这好运气,反而觉得赵京墨是个心软且烂好人的糊涂皇帝,而在这内庭中,小皇帝不怎么好美色,能力也不行,能够上位的办法就是引得小皇帝的怜爱,如何怜爱呢,就是示弱。比如,犯错,犯错的方法和内容也是有讲究的。犯个不大不小的错,比如一天不能吃饭或者打个手板,小皇帝未必能够放在心上,毕竟小皇帝出生市井,不见得有多怜香惜玉,也不会觉得女儿们娇贵。一定要犯个大错,比如要面临被赶出宫去,或者被仗责,甚至是鞭刑这种......才能够引起小皇帝的重视。
虽然有可能会受皮肉之苦,可是俗话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以至于那宫中那之后格外多事,不是今天这个宫女闯祸,明天就是那个宫人要被处罚。而且都是动不动就要命或者走人的错处。以至于赵京墨还专门传唤了内庭总管,责问这位总管是怎么回事,如何管的内庭,为何内庭频频处理宫人?一件陶器,真的比一条人命还要贵重?
内庭总管苦着脸,匍匐贴地,不敢以自己的苦相面君。他不敢说,确实如此,那套陶器皿价值连城,别说一个宫人,那宫人全家,都抵不过。
而且那陶器还是孤品,是当年某个部落存在的唯一佐证。如今破损,未来有可能表示这个部落或许不会被证明曾经存在过。
所以这件陶器,价值连城。
但是他若是当真对小皇帝说了,小皇帝或许会不以为然,说:“即便是再如何珍贵,终究是死物,一条人命还是比不过的。”
内庭总管欲哭无泪。最终,主动去给赵南星请罪。
赵南星这才知道,放手内庭的结果,是这个小皇帝仁慈过了头。
赵南星冷笑:“他相当仁君呢,可是仁君可不好当。也不看看,自古清官,哪一个不是两幅面孔?他以为只需要爱民如子就能算是清官?殊不知要和贪官作对,就要比贪官更加的奸诈狡猾。这个蠢货。”
内庭总管装死。
赵南星说:“你自己去领罪,自己去按照宫规,受你自己那份罪——至于你如今的位置,你的徒弟你教的很好,他若是替了你的位置,你将来是否享福,就看你自己的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
这是在赵南星第一次提。
第二次,是在赵京墨面前。
对面暴怒和情绪起伏不定的小皇帝,赵南星冷静的如同一个冷血狂魔。
赵南星说:“这都是因果报应,你若是当时没有心慈手软,也不至于到如此,她们若是当时没有偷奸耍滑,也不是至于如此......你看人不准啊......当然了,为君者,不需要去亲自看一个宫人的能力如何,你只需要提拔一个会看人的管事就行。前任的那位总管原本做的很好,可惜,你不信任他。令他断送前程。”
赵京墨抬头,他的愤怒好像被卡住了一样,面上纠结的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可是赵南星偏偏知道,他要说什么,赵南星看着他说:“他老了,总管老了,人就是这样的,人越老胆子越小。所以年少气盛年少气盛,古语也会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初生的才不怕,等到变成了老牛,早吓死了。他老了,所以很怕自己走错一步晚节不保,你是君主,在他决断的时候横插了一脚,乱了他的决断,他难道敢抗君吗?”
赵京墨本能反驳:“我当时并没有......”
赵南星打断他:“你并没有什么?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当时并没有以君王的身份去施压他,你只是随口一说,你只是想要免了那宫女对于你来说太过于严重的惩罚?你现在,甚至觉得是总管会错了意,拍错了马屁?你现在想要搬出来什么道理?你想说,君王就是这样吗?一句话就会被放大?一句无心的话都会被随意解读?你想把这一切,都扣在那位老总管身上吗?”
赵京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紧紧咬着牙,一脸倔强的不吭声。
赵南星冷笑,似乎并没有打算当个善解人意的长辈,不曾软下一分言语道:“你说离谱,你对着一个年老的总管说离谱,我若是见到有个晚辈,对长辈说这两个字,我是会责骂他的。”
这明摆就是说,赵京墨那个时候并没有把前任内庭总管当做长辈。他就算是之前再怎么是个市井小儿,再如何的谦卑懂礼,可是他已经成了皇帝一年了。一年中,他的背脊是直的,走路是稳的,他无论去哪里,只要他不强求,甚至不用亲自走动。而那位即将退下的总管,花白着头发,每一次都要一路小跑,跟在身边。而那个时候,赵京墨的视线,依然是平的。
他看不到总管弯腰之下花白的头发,也看不到那些宫女为了出头想法设法闯下的祸事惹来的麻烦。
赵南星知道,赵京墨还没有把宋城当做是自己的。他觉得这里的一切,人和事物,都是格格不入的。所以这里的人在这里闯下的祸,和他无关,他最多就是个旁观者,在看不过去的时候评判一句,就如同弯腰扶起一处倒下的篱笆,或者是捡起一朵被雨水打落的花朵。
他只是过客。他把自己当做过客。
这一件事情,那两个宫女的死,还有后续一系列的清算,算是用了一场并不愉快的开始,把赵京墨完完全全地,“推”进了宋城。
宋城发生的事情,和赵京墨有着无法逃避的牵扯,赵京墨终于,从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开始入局。
***
事到如今,赵南星都不知道当时的事情,他做的是不是太过了。
开始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
当时李奎还是钦天监的官员,非常冷静的说:“这不是秉公办事么?”
也对。
他才是“无私情”的那一个才对。
无论是对美貌骄傲的宫女,还是对那个对他全身依赖后续打击很重的侄子。因此,李奎一直觉得,无论何时何地,赵南星都是公正那一个。
所以此刻,他问他:“你觉得,曾寥寥是什么样的人?”
潜台词是:“你觉得曾寥寥,会和你作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