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击停止了。
头痛感缓解了很多,或者是因疼痛的持续而麻木,也算缓解。
视野里,那火仍然没有颜色,白晃晃地跳跃,在灰色与黑色间。这种失去颜色的感觉令人颓丧,抑郁。一切都如常,只是没有颜色。周大医生说这不是眼睛的问题,可自己觉得就是眼睛的问题,也许眼睛被曾经的炮火震伤,也许眼睛病了。
梁参谋在说话,他说战斗开始了,他要出去看看,他正在验他的手枪,那是一把马牌撸子,其实该称勃朗宁M1903,八发弹夹,精致漂亮。他注意到了有目光在看他的枪,于是将目光也放过来,盯在M1932上。
“怎么样?如果你想跟我换,我会考虑同意的。”
“这算是嫉妒么?”
梁参谋笑了:“好吧,我承认,此时此刻,我是嫉妒你那把枪。不过,仅限此时此刻,过了这村没这店。”
“你还是继续羡慕吧。”
“想一起出去转转么?”他拎着手枪站起来,拍了拍肩头的落灰。
“我不擅长做副官。”
“我也这么说过,结果……我成了参谋。不过今天……却当了团长。”他停在门口,向外望着,一脸苍凉。就这么停了一会儿,忽然打开了他的上衣口袋,拿出个东西:“原本……你是我们活命的机会,现在,我们负了你。这算是我向你道歉。”
他走了,枪声也响了,四面八方,并不密集,也不规律。
倚靠在门旁,盯着手里的参谋竹节领章,仍然看不出颜色。知道这是金边的,眼里却是灰的;知道这是红底的,眼里却是暗黑的;那交叉的竹节图案该是金色的,可现在只能看到刺目的白,一节一节的白如骨。很沉重,仿佛再也拿不住,不知道沉重的究竟是这失色的竹节领章,还是这份与众不同的道歉。
失神了好久。枪声,手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呼喝声,倒塌声,燃烧声,一直没有停歇。
终于将领章揣进了上衣袋,走出了黑色门框,呼吸飘过院子的硝烟,经过一面面或斑驳或已倒塌的墙,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村子,灰色的硝烟,灰色脚下,灰色的一切。
转过墙角,灰蒙蒙的漂浮之间,有人在哭喊,流弹不时飞过,嵌入了墙,击碎了瓦。一个灰色的的身影跪坐在前方,跪坐在弹雨纷飞之中,不抬头,不躲避,像是死去般的执着。
一步步走向前,一颗跳弹不知从何处反射起来撕破了军装肩头,划过古铜色的脸,也没能停下来,继续走到那跪坐在瓦砾间的身影旁。
垂死的人躺在瓦砾中一次次踢蹬着腿,蹬得地上的瓦砾哗啦哗啦泛起灰,喉咙中咕噜噜地发着声,卫生兵的双手死死压着他的脖颈,大片大片的殷红在卫生兵的指缝间汩汩流淌。他听到了脚步声,回头对视过来,嘶哑大喊:“来帮我一把!”
停在跟前,却没伸手帮忙,冷冷说:“让他死吧。”
卫生兵重新垂下头,仍然死死压住那伤口不撒手,他看起来比垂死的人更绝望。
“别再折磨他了。我说让他死,你听见了么?”
终于忍不住抬起了脚,狠狠踹在卫生兵的肩膀。鲜血猛地喷薄起来,四溅,打湿了自己的绑腿和鞋面,也打湿了摔倒在旁的卫生兵绝望的脸,他不顾痛楚猛地又撑起身体扑向伤员,扑向那喷血的创伤,想要继续压住他,捂住他,然而血已经不再喷了,伤员的腿也不再蹬了,虽然还睁着眼,已经阖不上。
“你杀了他!你这个冷血的王八蛋!”卫生兵红着眼撕心裂肺地骂,他不得不将血淋淋的双手撤开,转而歇斯底里地反扑过来。
再次抬起脚,狠狠踹在卫生兵胸口,将他踹翻在瓦砾中,痛苦地蜷缩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