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不令岿然不惧,转眼望向宋暨:
“圣上功过,圣上心里清楚,但臣还是要数一遍。
圣上继位十余年,铁鹰猎鹿矫枉过正,致使数万百姓无辜丧命。
只因猜忌我许家,便在千阳关内陈兵十余万,耗尽财力养一群闲人,结果蜀地旱灾,朝廷拿不出赈灾米粮,让我父王去筹粮赈灾。
江南水患,明知吴王入不敷出,依旧强征钱粮,致使江南流民千里。
年前,派辽西军下江南平叛,只因为我出现在幽州,便派狼卫封锁幽州,把我当逆匪缉拿,还把关中军前调去西边;结果中部兵力空虚,致使北齐三十万大军入关,如今都打到了黄河沿岸!
四王弹劾圣上是大逆不道,但四王所列罪状,有哪一条是假的?”
满朝文武听得心惊胆战,却也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大玥变成现在这样,和宋暨削藩、打压武将密不可分,虽然他们也猜忌许家会造反,但终究是猜忌;宋暨却付诸于行动,行动还失败了,这几乎是四王起兵的导火索。
“你……”
宋暨根本没法回答,他就是猜忌许不令,此时已经撕破脸皮,也没有再遮遮掩掩:
“朕岂会无端猜忌你许家,你许家,特别是你许不令,敢说自己心中无反意?”
“臣对大玥忠心耿耿,未曾有半点愧对朝廷,愧对百姓!”
许不令坦然以对:“家父为臣取名‘不令’,意在‘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圣上若行为得当,即便不下调令,我许家也会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
但圣上继位短短十年,便毁掉了孝宗和先帝近一甲子的休养生息,穷兵黩武又无大能,导致整个天下狼烟四起,若仍由圣上继续胡来,大玥的江山迟早毁于一旦!
我许家随孝宗皇帝开国,如何能再听从圣上的调令,亲眼看着大玥在圣上手中灭国!”
许不令面向宋暨,抬手躬身一礼,怒声道:
“臣,许不令,恳求圣上退位,以平东部四王、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之愤!”
话语落,太极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文臣武将、王侯公卿,皆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许不令。
他们知道许不令是来要说法讨公道的,却没想到许不令直接开口请宋暨退位!
宋暨站在龙椅前,双拳紧握,如同暴怒的雄狮,死死盯着许不令:
“你许不令狼子野心,逼朕退位,安得什么心,朕岂会不知,满朝文武岂会不知!”
洪亮嗓音在太极殿内回荡,可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群臣的应和。
就好似当前局面,只是两个男人站在台阶上下争吵,大殿中百余人都是看客。
君主之威不容丝毫诋毁,废帝从来都不是小事,但有时候也不算大事。
只要满朝文武都不听宣,皇帝也当不成了,宰相或者太后权势太大,也能废帝。
群臣对宋暨确实有怨言,但往日积威太重,一直都不敢去想这个,也没人敢开口。
此时许不令开了口,群臣反而不似方才那么错愕震惊了,低着头默然不语,等着前面的人先表态。
太尉卓怒火中烧,抬手指着许不令:
“许不令!你就是狼子野心,意图篡位!来人,来人!”
大殿外,殿前卫士小心翼翼跑了进来,却不敢靠近。
宰相萧楚杨已经弄清楚了许不令的目的,此时上前一步,躬身道:
“许不令此言有理。圣上继位以来,政令虽无大错,却有隐忧;如今东部四王集结兵马百万,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北方强敌又咄咄逼人,若继续拖延内政不稳,我大玥朝,恐就此分崩离析。
臣萧楚杨斗胆,恳求圣上禅位于皇长子宋玲,以息东部四王之兵祸,稳内政,御外敌!”
萧楚杨一开口,依附于萧氏的朝臣,便全部站了出来,躬身请命。
大司农陆承安紧随其后,正准备开口,三公之一的崔怀禄,忽然给跳了出来,躬身道:
“臣附议,还请圣上为天下万民着想,禅位于皇长子,以息东部四王之兵祸!”
崔怀禄这一跳出来,把满朝文武都给惊到了,连许不令都疑惑了下。
在朝臣眼里,崔家可是宋暨的死忠,本来他们还以为崔怀禄低着头在酝酿如何扭转局势,没想到开口就站在了许不令这边,这简直是……
“臣附议!”
有崔怀禄带头,崔家一系的朝臣,虽然还在发蒙,但还是跟着崔怀禄一起躬身。
陆承安和萧楚杨穿一条裤子,本就站在许不令这边的,此时自然也上前躬身。
少府李思重军伍建设,向来对宋暨‘重文抑武’的执政风格不满,见萧陆崔都表态了,当即也上了前。
五大门阀,四个表态,太原王氏的郎中令王棋安,还有点发懵,看了崔怀禄两眼,虽然不明所以,但是逼宫的时候站错队,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迟疑了下,也抬手躬身。
大玥五大门阀,基本上已经代表满朝文武,剩下零星的臣子,如齐星涵之类的清流,根本就没什么话语权,即便没表态,也没法左右局势。
关鸿卓虽然官拜三公之一的太尉,但他本就是宋暨强行提拔上来的,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如何比得上横跨数朝的五大门阀,愣愣的站在原地,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整个朝堂上,只剩下掌管皇族和外戚事宜的宗正宋茂,焦急道:
“诸位,不可不可!皇长子宋玲才九岁,如何坐镇朝堂震住各路藩王?你们……”
这话显然毫无力量感,毕竟龙椅上的天子,已经把七王逼反四个,还想逼反第五个。
皇长子再年幼,至少不会把藩王逼反,四王弹劾的是宋暨,禅位后,也能消去东部四王出师之名。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偌大太极殿内,威武百官齐齐俯首,恳求宋暨退位。
宋暨早已料到朝臣心有怨言,可亲眼看到满朝文武站在了对立面,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人走茶凉的寒意。
宋暨身形笔直的站在龙椅前,看着这些往日恭恭敬敬的臣子,冷声道:
“诸卿,日日夜夜陪朕站在这太极殿中,定夺天下大事。
朕有没有做错,你们心里清楚!
许不令必反,你们今日助他,让他拿下兵权,最多不过三年,他便能横扫四王,到时候长安有难,谁来勤王?肃王?!
诸卿食宋氏之俸禄,享宋氏恩爵,朕继位十余年,可曾赏罚无度,亏待过尔等半点?
到时候许不令逼宫篡位,杀绝宋氏血脉,你们可会为宋氏说半句好话?!
说朕‘兔死狗烹’,你们何尝不是见利忘义的白眼狼!”
文武百官垂首默然不语,带头的五大姓不起身,他们即便有所担忧,又哪里敢起身。这时候跳出来说反话,即便许不令不介意,皇长子宋玲登基后,日后掌权第一件事,也肯定是灭了阻挠他继承皇位登基的人。
帝王之家,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兄亲弟恭,为了皇位,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许不令躬着身,朗声道:
“臣从无反意。圣上退位,传位皇长子宋玲,四王之乱自解,还请圣上为天下万民着想!”
“恳请圣上退为天下万民着想!”
在萧陆崔的带头下,群臣应和。
宋暨攥紧拳头,扫视满朝文武。
事已至此,哪怕身为帝王,也只是个站的高点的普通人罢了,满朝文武离心离德,即便他不退位,也只是个空架子,三次恳请不答应,就会被扶着回到后宫,换成新君坐在这里。
太极殿中鸦雀无声,群臣躬身安静等待宋暨的妥协。
宋暨脸色从暴怒和悲凉,渐渐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他看向站在三公九卿之间的许不令,最后说了句:
“许不令,门阀大族,皆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你以为逼朕退了位,他们便能对你马首是瞻,簇拥你称帝?”
许不令默然不语,只是躬身等待。
“呵呵……”
宋暨点了点头,在龙椅上坐下,扫视满朝文武:
“好,朕退位。你们既然体恤万民,不想起兵祸,想先安内政,齐心协力共御外敌。朕成全你们,给你们机会!”
“圣上!”
关鸿卓和少数臣子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想要阻止。
宋暨却没有再理会朝臣,只是沉声道:
“传旨!朕自继位以来,穷兵黩武、强征重税,致使江南百姓入不敷出、流民千里,罪责难逃!
吴、魏、豫、楚四王,能在大玥为难之际,冒死弹劾朕,朕心甚慰。如今内忧外患俱在,妄动刀兵只会祸害万民。皇长子宋玲年幼又无力继承大统,魏王宋绍婴德高望重、文韬武略,特召其即刻入京,继承大统!”
“这……”
话语一出,寂静无声的大殿瞬间嘈杂起来,百官都是不可思议的抬头。
萧楚杨、陆承安、崔怀禄皆是眉头一皱,眼中难掩错愕。
宋暨下罪已诏,传位给魏王,等同于是把自己这一脉的皇统都给让出去了,这实在匪夷所思。
但仔细一想,这个大公无私的决策,还真就非常合适。
四王起兵打仗,不就是为了个皇位。
四王中魏王兵力最强,即便打赢了估计也是魏王当皇帝。
宋暨干净利落把皇位让给魏王,那四王肯定不会再招兵买马了,魏王还得感恩戴德。
只要四王不闹了,大玥内部瞬间稳定,集合全国之力,把北齐推回去也是迟早的事儿。
这个局面,对满朝文武乃至整个天下都有好处,唯一没好处的,估计就是肃王一脉了。
宋暨禅位化解四王之乱,就用不着平叛军了,西凉军不光三万步卒得滚,连许不令和两万铁骑都得滚回西凉吃沙子。
而许不令今天跑来逼宫,等魏王继承大统,反手第一个清算的,肯定就是许家;即便不打,也会严防死守,把许家隔绝在西域,一辈子都别想出来半步。
念及此处,大半朝臣都佩服宋暨的魄力,虽然往日执政操之过急步子迈大了些,但这手腕,当真对得起宋暨这么多年的名望。
宋暨坐在龙椅,虽然算是失败者,眼神却略显桀骜:
“许不令,你可还有话说?”
许不令站在台阶下,抬眼望着宋暨,自进入太极殿以来,第一次语塞。
嚓——
金碧辉煌的太极大殿,一声刀锋出鞘的轻响,突兀出现。
继而血光飞溅,洒在了龙椅和台阶之上。
前排正在低头思索的满朝文武,脸上飞溅了些许温热水珠,抬手擦了擦,手上却呈现血红之色。
抬眼看去,才发现站在旁边的许不令不见了。
大殿前方的台阶上,出现了一道身着白袍的高挑背影,单刀斜指地面,雪亮刀锋之上,正往下滴着血水!
“你——”
“圣上!”
“许不令你……”
“放肆……”
“大胆——”
不过一瞬之间,方才还在思索宋暨决策的满朝文武便炸了锅;或是吓得肝胆俱裂,或是目瞪口呆,或是直接摔在了地上,抬手指向上方的龙椅。
龙椅之上,宋暨双眸血红,右手握着脖子,血水从指缝间渗出,淌在龙袍之上;左手抓住许不令的衣领,死死盯着许不令的双目:
“你……”
嘴唇张合,吐出血水,却发不出声音。
“我无话可说。”
许不令眼神平淡,轻声回应了一句,便将宋暨的手抽开,扶着其靠在了龙椅之上。
“圣上——”
“你……你这贼子!”
满朝文武一团乱麻,所以朝臣都冲到了前方,或怒斥出声,或悲声哀嚎。
萧楚杨满眼震惊,站在原地看着许不令和靠在龙椅上的宋暨,竟然有些彷徨无措。陆承安同样如此。
崔怀禄脸都吓白了,拍着膝盖怒斥:
“你这……完了完了……”
关鸿卓已经懵了,瘫坐在地上,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少府李思和宗正宋茂经过短暂的震惊过后,便高声怒吼道:
“来人——来人——!速速擒下此贼……”
台阶之上,许不令对背后的嘈杂声熟视无睹,待宋暨狰狞的眼神涣散后,抬手合上了宋暨的双眼。
“许不令,你放肆!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萧楚杨总是回过神来,哪怕是许不令的大舅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到了,怒斥出声。
许不令转过身来,收刀入鞘,大步走下台阶,没有理会神态各异的群臣,只是朗声道:
“前日宫中失火,圣上遇赐受惊,于六月初八驾崩于后宫;国不可一日无君,即刻请皇长子宋玲入宫登基;皇长子年幼,难以处理政事,圣上遗嘱,命宰相萧楚杨为帝师辅佐新君,肃王许悠入长安勤王,镇守关中道,以防四王乱政。”
洪亮的嗓音,压过满朝的嘈杂。
朝臣怒不可遏,不满宋暨归不满,罢免君主拥立新君也是大玥内政。许不令当朝弑君,这就是直接算是造反了!
关鸿卓都被吓傻了,听见许不令的言语,又回过神来,语无伦次的怒骂道:
“你放屁!你这逆贼,竟敢弑君,定受千古骂名!狼子野心图谋篡位,该当千刀万剐,你凭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
许不令腰间长刀再次出鞘,转身就架在了关鸿卓的脖子上,眼神冰冷,怒声道:
“凭老子手上二十万西凉军,够不够?
三万西凉军就在长安城外,一个时辰就能入长安,凭你长安城几万御林军,也想把老子千刀万剐?”
咻咻——
正说话间,太极殿外的雨幕中,升起几道传讯烟火,由近至远,直至长安城外天的尽头。
很快,雷霆般的轰鸣声从极远处传来,停靠在渭河沿岸的两艘炮船,对着长安城的城墙发起了炮击。
杨尊义在渭河以北的三万步卒,也在雨幕中抽刀,朝着长安城海潮般压了过来。
满朝文武在炮火声中瞬间清醒,满嘴的脏话当即收了回去,只剩下眼中的错愕与惶恐。
许不令提着单刀,转而指向满朝文武:
“老子带兵平四王,死伤无数将士,宋暨禅位于四王,我葬身在南阳、襄阳的将士,命谁来赔?!”
“你……”
群臣退开几步,咬牙却没敢出声。
许不令提着刀环视周边:“北边打到黄河边上,四面八方都在起义,你们他妈还当自己是天朝上国、中原霸主?
被北齐和四王打得抱头鼠窜,也有脸对老子指手画脚,我杀了皇帝又如何?
你们他妈还不明白,这天下是老子说了算,不是他宋暨!
我今天就是把满朝文武屠干净,你以为谁能过来救你们?
被打得快要跳黄河的郭显忠?被挡在襄阳城外的楚王?还是饭都吃不饱的蜀王?
能救你们的也只有老子!
即便没了你们这帮吃闲饭的,你们以为老子组不出第二个朝廷?
今天我拥立新君,宋暨鬼迷心窍胡乱传位,我杀他又如何?
你们想为宋暨舍命尽忠,尽管来便是!
我他妈今天就单人一刀站在这里,整个长安百万人,又能奈我何!”
声若雷霆,震耳欲聋。
满朝文武在滔天杀气之下,被震的说不出话来,都懵在了原地。
殿前武士和太监,连上的胆量都没有,皆是站在角落瑟瑟发抖。
殿中鸦雀无声,殿外暴雨倾盆,淅淅沥沥的雨幕,似是把太极殿和外面的整个天下都隔绝开来。
许不令扫视群臣一圈儿后,无一人敢对视,收刀入鞘,大步走出宫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朝臣心惊胆战地看着许不令扬长而去,直至消失在雨幕中。
外面的炮声愈来愈烈,御林军跑进大殿,正想禀报渭河以北西凉军冲过关卡渡河,瞧见金殿上方的场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群龙无首,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去看靠在龙椅上早已闭目的宋暨。
萧楚杨沉默了许久,才把心里的波澜压下,转头看向文武百官:
“把门关起来,封锁宫城严禁出入。圣上龙体有恙,送回后宫修养;陆承安,你即刻去国子监,接皇长子宋玲入宫……让城外的禁卫军都撤下,放西凉军进城,不然也是白死。”
群臣讷讷无言,许不令虽然走了,但刀还架在脖子上,他们能说什么?
陆承安没有言语,转身就走出了大殿;崔怀禄连忙道:“我也去……”只可惜萧楚杨信不过崔怀禄,抬手就把他给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