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溪渠流水声淙淙,杨柳的嫩枝正在随风轻摆,风褪去凛冽寒意,两岸已呈一片新绿。
腊月连场大雪,纪棠他们还真在路上过了个年,他们也不在意,待最冷的时候过了,便继续上路。
不过天冷终究走得慢,又逢融雪泥泞,待终于接近封地的时候,已是春回大地了。
赵徵也在路上渡过了他的十八岁生日。
就在前几天,柴义侯忠嗣等人跪地贺寿之后,当晚纪棠给他弄了一个小小的简单版蒸蛋糕,他把蜡烛吹了,两人分食了这个小蛋糕,也算过了一个温馨的生日。
也没耽误路程,翌日继续赶路。
越往南,春意越明显,没这么冷雪也更少,融雪更早更快,路面已差不多干透了。
赵徵下令加快速度。
一连疾奔数日,这日下榻驿舍,亲卫营统领高淮来禀:“殿下,再往东八十里,即抵密州地界!”
须臾,先一步赶来驿舍的亲卫副统领崔定方也进了门,跪地拱手:“启禀殿下,驿舍并无异常,诸卫皆已驻守到位!”
二人声音颇大,中气也足,只语调间却有一分凝涩,神态比之柴义陈达等人也要多了些紧张和拘束。
赵徵回朝后,自然是有亲卫队的。
亲卫营,他本身也有。不过由于之前奔丧宁县时那众所周知的原因折损超过一半,剩下的是原来刚好轮值,后他一天出发的,不过这些人在紧急进山寻找他的过程中也损伤了不少,最终剩余的不足原来编制的五分之一。
现在赵徵身边的近卫,多是原来皇太子身边的。
皇太子赵诩没了,他的近卫自然是跟着赵徵的,刚好填补上这个空缺。
但这些人一开始的精神面貌并不好。他们是皇太子的贴身近卫,自然是极清楚太子殿下弥难的详情以及这个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作用的内鬼的。
因亲卫营也属内鬼疑虑的范畴,致使内部也彼此惊疑。
这种低迷互疑又惶恐主子不信的氛围一直持续的,赵徵看得一清二楚。
他垂眸看跪在跟前的高淮和崔定方,这还是赵徵第一次将目光刻意投注在两人身上,高淮和崔定方有些紧张,纪棠眨眨眼站起,正要使个眼色劝一劝,却见赵徵往前一步,俯身扶起高淮和崔定方。
“起罢。”
赵徵神态温和,他道:“乐京及路上多有不便,委屈你们了。”
乐京确实不便,他当时需要低调,而晾了这一路,火候也差不多了。
他对高淮崔定方道:“皇兄身侧之亲卫,俱是祖母兄长精心挑选的可信之人,兄长之殇,我信与亲卫营无关。”
他拍拍高崔二人道:“本王信你们,下去罢,从今日起,王驾行辕贴身护卫之事,由亲卫营及柴义共同安排。”
之前,赵徵贴身拱卫之事,都是柴义安排着由暗部挑选出来的人执行的。亲卫营虽挂了个近卫的名,却很自觉只负责外围工作。
现在,赵徵把贴身护卫之事,重新交予亲卫营。
这比说什么话都要更直接有效!
高淮崔定方从一开始的惊愕,喜悦,到痛哭流涕,听到最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吩咐,两人控制不住,直接翻身跪倒在地:“殿下!!”
七尺男儿,痛哭失声,这段时间实在压抑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谢殿下!卑职等定不辱命!!”
两人一抹眼泪,铿锵应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退出去快步去安排。
脚步太快,下了台阶后直接跑了起来。
当天,整个亲卫营展现出一个全新的精神面貌,以赵徵为中心,紧紧团结在他的周围。
赵徵目送高淮崔定方二人下了台阶,渐行渐远,温和的神态收敛,重新变得淡淡。
他垂眸,神态晦暗莫名。
“阿徵。”
“嗯。”
纪棠轻声唤他,他应了一声,低声对她说:“马上要抵密州了。”
收拢人心之事不能再拖。
毫无佐证的,他怎可能无端确信亲卫营没问题?那场变故后赵徵对外界有着深深的怀疑和猜忌。哪怕柴义,他都有着一分保留,能让他全然信任的唯独纪棠一人欸。
但他更知道,这种状态的亲卫队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柴义挑出来的人不够多,且谁又能确保后者一定没问题?
两边制衡,两手准备,才是最安全最保险的。
都不用纪棠劝,赵徵在乐京不动,待出了乐京酝酿到足够火候,他毫不迟疑有了今日一出。
张弛恰当,直击要害,一出手就达到了最佳效果。
夕阳残红,余晖自大敞门户投进来,一片昏色的纁红,对比起半年前,赵徵的侧脸棱角分明了一些,斜飞的眉峰崭露峥嵘。
纪棠不禁赞了一声,无师自通,手段火候恰到好处,他虽年少但刚才表现已极有魄力,有些才能果然是天生的,赵徵就是个天生人主。
“嗯,我知道!”
纪棠给了他一个“干得太好了”的眼神,两人都没挑明半句,这些话是不能出口的,对视一眼,心已明了,她笑着拉他往圆桌,“好啦,快吃饭吧!”
驿舍食材不丰,但到底开了春,野物也有一些,两人也算吃得有滋有味。
待吃过晚饭后,两人立在廊下。
斜阳落尽,天已经黑透了,藏蓝的苍穹尽头,有些蜿蜒起伏阴影。
那应该是平阴山,这个方向望过去,就是密州了。
赵徵轻声说:“快到密州了。”
他神色有几分黯然,夹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痛,过后,又涌上一种比哀伤更深的彻骨痛恨。
……
密州。
位于平阴山北麓。
平阴山及其支脉,断断续续贯穿十数个州,足足占据魏朝目前南境边线的大半。
平阴山往南至大江尚有大片土地,这里还不是魏朝的势力范围,其上盘踞着大大小小十数个军阀势力,其中不乏实力雄厚和擅自称王称帝的。
其中最大一个有悍黑军之称的刘黑思,占江北十三州,拥兵多达二十余万,之前皇太子带着赵徵与之大战的正是他。
战场在池州,魏朝屯兵十八万,双方正对峙中,之前为寻赵徵抽掉了兵力,在生还消息确切后已陆续返回了。
值得一说的是,这十八万大军之中,其中有一半,接近十万兵是先帝的亲信部属青锋游翼等营部。
在当初皇帝给出的密州亳州等五处封地选择中,密州并不算好。这地儿历史上倒一直是丰腴之地,但目前匪多且凶悍,偏地形复杂屡剿无果,兼又有一处特大决堤,长达数年未曾修补,受灾区域至今还是泽国一片,殃及半个密州。
反正总体归纳,就是一个典型听着好听,实际麻烦多多民生凋敝的地方,综合条件最多算中等偏下。
不过这密州,东边却直接接壤池州,非常非常贴近池州前线,方便赵徵去接手这十万亲信兵马,还有最最最重要一点,更便于查清皇太子战死的那内鬼。
皇帝抛出了这个诱饵,哪怕他给的那五个州确实不乏真好的,但赵徵最后还是选择了密州。
柴武毅低声劝过两句,就没敢再说什么,皇太子之死一直是所有人不敢触碰之殇,谁也不敢去试探赵徵的伤口有多深。
密州就密州吧,密州也有密州的好处。
对于此刻他的黯然伤痛,纪棠也不好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肩,和他一直无声站着。
仰看苍穹,无尽夜空。
赵徵站了许久,直到起了风,春夜犹寒,他才回过神来,和纪棠一起折返室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