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章东北境处,关内有处歇脚的酒馆。
酒馆铺面算不得大,不过酒馆掌柜乃是一方出名的和气人,且最是心善,往往遇上那等过路歇脚,但瞧来囊中羞涩的江湖汉或是赶路人,总是要趁后者歇脚的时节,增上一壶酒水,也不劳多费心思讨要,只需待到酒馆小二上前的时节,低声说上句要三坛掺水米酒,小二自然是心领神会,自会将一壶不要银钱的酒水送上。
酒馆掌柜的家业并不算大,也是耗费近半生才是艰难在此间开起一处酒馆,起初那两三位小二皆是疑惑,纷纷私下同掌柜的言说,江湖上头得好处忘恩情的不胜枚举,更何况老去这么点零星口碑,当真算不上什么挣钱的活计,没准便是出力亏钱也不讨好,何苦如此,但掌柜的只是笑笑,依旧是照规矩办事,每逢有囊中羞涩之人,亦不问清究竟是无银钱傍身,还是特地前来蹭上一壶酒,更是不管来人衣裳是否像个穷苦人,照旧是奉上酒水。
直到后来留下的那两位小二同掌柜的渐熟,无话不谈,才是得知这位掌柜心中所思所想。
掌柜的年轻世界遇上灾荒,无米下炊,只得外出讨个生计,半路饥肠辘辘时节遇上过一户人家,同样也是余粮不多,但瞧见尚在壮年的掌柜满脸菜色,当即便是有些忍心不能,留掌柜的在家中用过数餐饭,这才暂时解去燃眉之急,如若不然,恐怕当真要饿死到半路上头。那时节,还不是掌柜的掌柜问过那户人家,说倘若自个儿本就是游手好闲懒得外出做活计,故而才特地前来蹭上几餐饭食,这户人家是否还能允他平白吃饭。
那户人家中的汉子却只是憨厚笑笑,说谁人终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事或是窘境,既然是已然饿到撇佯装的,万一缺了这两餐饭食便饿死到路上,罪过可就是天大。
于是掌柜的也是如此说来,言说江湖上头走南闯北的江湖人,身在许多地界都是遭人瞧不起,其实骨气不浅,反而比常人还要傲气些,打断骨头尚要拧着脖颈费劲挺直身板。既是已然低头打算上门讨要点酒水解渴解瘾,那便指定是已然酒虫犯起浑,或是实在渴得走投无路,虽是自个儿家底浅,兴许供不起什么菜式饭食,些许米酒清水,倒也还算出得起,万一人家当真是无地饮水,或是无钱财饮酒,凭这等心照不宣的暗语,正好两边都不至于下不去台,来人饮了酒接着上路,酒馆送了酒也亏不上多少银钱,世上相逢,不过一壶白给酒水,算不得什么。
故而不晓得为何,分明颐章东北道关内有几家酒馆,唯独这家生意最是红火,倒也不晓得是人人都知道此地可白饮酒,还是都觉得这位掌柜的心善,言语时节慢条斯理,从来便是满面笑意,生意总归是日日红火,少有来客稀疏时。
“颐章这些年来少有来过,倒是比多年前富庶不知多少,看来那位虽是年老,可依旧是有一口精气神撑起,治国才气,依旧不减当年。”
酒馆外头坐着两人,其中一位尖嘴猴腮,浑身精瘦干瘪,相貌很是一言难尽,歪歪斜斜坐到长椅上头,使单臂搂住椅背,似笑非笑瞅着对座神情颇冷清的年轻人,晃晃杯中酒,登时有些喜色。
“还别说,原以为此地白送的酒水,定是粗制滥造的下等品,如今见了,却觉得其实还不赖,起码是滋味醇厚,这掌柜的也是位妙人,平常瞧见恨不得将浩然正气缝到脸上的那些位,真要是做起事来,可不见得能比过这处寻常小酒馆的掌柜。”
“出门在外少说几句,尤其休要评头论足世事,教有心之人听了去,当真是不畏祸端上门?”年轻人面皮很是冷清,不过眼见得眉眼已是长开,剑眉入鬓,此番正将桌间一杆长枪由布鞘当中抻出半截,仔细使布帕蘸酒擦拭,听闻眼前人一席话,便是皱起眉来。
“放心就是,达官显贵又怎会来此饮酒停足,不过权当茶余饭后戏言,算不得真。”尖嘴猴腮形如瘦猴的李扶安笑笑,又是抿过口酒水,啧啧称奇,顺带却是朝桌案包裹上摸去,不想被年轻人抓个正着,一指点出,死死将前者手掌摁到桌上,便只得是悻悻缩回手去,嘀咕两声当真抠门。“与其终日惦记着这点微末银钱,不妨想想日后应当如何作为,才是不曾辜负重托。”年轻人揶揄,上下打量打量眼前人,“李三,你小子这身皮,可当真不如年平之,人家文墨本事极高明不说,还有张姑娘家倾心的面皮,再瞧瞧你这副模样,难怪这般岁数还寻不着心上人。”
李扶安大怒,拍打桌案叫道,“帮主这话可是不厚道,咱年纪浅时也是风姿如玉,更是身手迅如雷霆,虽说是学问不及姓年的高,可也是一身好功夫,说这话忒埋汰人,再者说来帮主那意中人不也是还不曾找着?百步笑百步,咱谁也算不上那等风流人,你也甭装成那等万花丛中片叶不沾的能人。”
赵梓阳面皮抖了抖。
由南公山至夏松境内,再由夏松归南公山而来,一路之上虽说是耗去九牛二虎之力挤兑这李扶安,可千真万确是没占着什么便宜,这位看似疲懒无能耐的精瘦人,说起话来的时节譬如是豆荚崩溅,且专挑扎人的地界下口,当真极是惹人恼火,饶是赵梓阳近来养气藏拙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一时听闻这等挑心窝下刀的坏话,亦是有些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