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元俭踏上城头的时节,外头军阵已是停将下来,而大片烟尘,仍旧不曾停歇,朝高足六七丈余的城头涌去,其势未减半分。
入过沙场征杀的军卒都是晓得,两军对垒时节,倒不见得胸生畏惧,最为可怖的时节莫过于两者,一者便是听闻万千马蹄惊踏声响,其二便是马蹄扬起无数烟尘来,冲袭面皮,两者最是教人畏惧。城中耳力极佳的军卒埋鼓于地,由打日暮还未晚时便惴惴难安,马蹄声近十里的时辰,早已经是面如土色,再不敢趴伏鼓面上头仔细去听。
马蹄踏雷声,何止万数。
“何副官瞧着精气神还算尚可,能否告知一声城外敌骑数目?”吕元俭登上城头头一件事,便很是厌烦挥散城外马蹄带起浮尘,胡乱抹过两把面皮,将一整葫芦酒扔到身旁人手上,双肘撑住城头,神情还是如往常那般。
“大元地广人稀,本就理应并无甚人手,但眼下瞧来,大概那十余大部,当真已是尽归胥孟府。”何颖苦笑,指指城外譬如黑云压境的铁骑,“阵势倒不显得齐整,可大抵也能估算出人手来,如此密密匝匝数目,起码便在数万上下,且远处仍有军阵,约摸数目相叠,也足有万余,如此阵势向同属大元境中部族下刀,还真是抬举我巍南部。”
吕元俭眯眼往城下观瞧,入目确是森寒铁甲,遍地火把将甲衣照得通明,分外扎眼,将城外半壁夜色尽数驱了个干净,马蹄声不绝,响鼻连片,且有甲衣刀枪声响。
谁人都晓得大元部中铁骑最是名震天下,虽是平日里散漫些,如同今日城头所见,军阵排布并无定章,反似遍地散沙,可断然无人会小觑半分大元铁骑。当年天下纷争乱战还未歇的时节,紫昊曾有位堪称雄才的英主,潜心养国足有十载,亲率十数万大军征讨大元,正值大元境内动荡时节,原以为必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却是被万余游骑困到一城之中,险些身死命陨,若非是同大元部中大族商议,纳贡六载,割去一处关外沃野交予大元部游牧,恐怕那位紫昊天子,便是要被困死于城中。
于是原本整座天下都不甚瞧在眼中的大元铁骑,经此一战,便是引得天下皆震,无人再敢小觑半分。
吕元俭自幼身在大元境中,向来不曾出大元一步,更是深知大元铁骑本事,尤擅骑射,且马上刀枪功夫皆是自幼磨练所得,连年同狼群争勇斗狠,更是学来一手不亚于荒漠草原当中大狼的狡诈兵略,又岂能是如此好应付的,更何况如今巍南部大半人手虽是披甲可成兵,但仅此地庭帐所在,并无太多人手,与城外如此数目铁骑角力,同以卵击石无异。
“通常而言,这时应当装模做样问起何副官两句,可有御敌之策,但谁人都知晓,眼见得敌手数倍与我,又谈何良策,胥孟府中有大才把持,竟当真是将十余大部牢牢笼络到麾下,凭大势压人的本事,的确是教人心生怖惧。”见何副官并未有接酒的意思,吕元俭又是将旧葫芦拿回到自个儿手上,斜靠城头,美美饮上两口,突然笑道,“其实你比我还要年纪浅些,身手不差,更是能稳住城中披甲之人的心思,就冲这能耐,死在此地,便很是冤屈,要是真能走出此地,去往别处投身军阵之中,未必就不能捞取个将帅高位。”
城外依旧人马声错杂。
城头上许多巍南部汉子身披甲胄,默默持刀而立,望向城外翻飞旌旗,时常要将刀交左手,擦去右手手心汗水,稳稳心神,继续死死盯住城外如一团翻滚墨云玄鱼的铁骑大阵,心中不知存了何等念想,兴许是身后老幼家眷,也或许是只想喝上一壶好酒。庭帐易守难攻,可也非是固若金汤,城头虽是有刀剑排布,但谁人也难说,究竟来犯这一众铁骑,究竟有甚破城的法子。
世上坚城多矣,但大多皆是难以免于教人踏上城头,砍去王旗。
“但愿我不曾允百姓出城这事,能得偿所愿,若是赌错一步,罪过可就大喽。”吕元俭拽出腰间刀来,明光烁烁。
刀长三尺又余,尾穗青绿,弯刃厚背,吞口雕有枚南字,乃是吕元俭及冠一日,由上任巍南大部族首所传,相传数代,而刀光常盛无衰,形如才淬。
铁骑强在冲阵凿坚,弱在攻城拔寨,凭吕元俭多年身在大元当中的见识,最是深知其中的道理,可眼下城关之外的阵仗瞧来着实不像是攻城摧寨,并无甚云梯这扽会器具停驻城关之下,自然是免不得胸中狐疑。城头之上许多已然大汗淋漓的汉子已然是备齐火有滚木,耗费去全身力气,这才使得胸中怖惧以为稍稍退却些许,但旋即望见城外如云甲胄兵戈,又是将浑身热汗变为凉汗。
城外马匹还未挺稳的时节,吕元俭已是号令城中箭术记忆高明之人弯弓搭箭,可却是迟迟不曾露面,皆是附身藏匿城头之下,直到如今也不曾出。
城下飞身上前一骑,行至城门之外,仰头朝城关之上望去。
“守城之人,可是巍南部部首吕元俭?故友相逢,怎好不见上一面?”端坐马上的汉子肩头极宽厚,将鬓发使牛筋鹿角束住,相貌极为粗野狠厉,掂起柄长刀横在马鞍桥上,瞧来很是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