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无奈摇头,但还是面皮和善,“人之生来,除却所谓修行境界,尚有缤纷乐事,倘若是真如你所言,那这少年岂不要变为个痴人,除却修行习武之外,无念无想,只怕是不能再称之为人,而是枚只晓得吐纳行气的通天物,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不妨自行问问这小子,这些年来,做成甚事,”黑衣言语丁点不留情面,冷嘲热讽笑道,“倘若少年得意成名,买得起世上数一数二的宝药,娘亲怎会孤苦离世,倘若是修行再下些功夫,又怎能眼瞧商队中人尽皆陨于武陵坡,却尚不自知,依旧将所谓善念挂到心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好比明知前头深涧,落地即死,却是偏偏不信邪往下跳,美其名曰要护人性命,或是为义字出头,见不得世上种种恶事,到头来不过是满足一己私心罢了。”
黑衣少年将面皮凑到云仲近前,“我图的乃是吃饱,不舒服时候要想法子舒服,做不成事时苦练自个儿的能耐,瞧着最为简单容易,你图的却是令自个儿虚心受满,让人比划起拇指,说上两句高义,不妨自问,你所图种种,何其可笑。”
云仲神情越发疑惑。
黑衣少年,从始至终说过许多回吃饱,且方才更是不假思索抓来两尾鱼儿,似乎于山间兽属无二,饿时杀生,渴时饮水,倘若看上枚物件,便打算无论使何等手段也要取到手上,如此念头,也唯有云仲幼时时常显现。
未曾做课业时,留于学堂当中奋笔疾书,窗棂外头飘摇饭香气,最是惹人眼红,那般时节,云仲竟曾想过索性撇去眼前课业,冲到旁人家中,就算是明抢也要吃上几口热腾饭食,且如此念头,随天上月色愈浓,越发纠缠于心,但孩童终究也不曾如此举动,似是有念想阻拦,冥冥当中令孩童觉得这么做不对,就如同始终立身一旁的那位红衣,同黑衣少年相对,时常出言,同后者针尖对麦芒,且瞧来本事便是奇高,黑衣少年只落得个敢怒不敢言,至多也只是哼哼两声。
黑衣少年说完这话,云仲沉默很久,最后竟是释然一笑,同前者点点头应道,“我觉得兄台说得很对,其实听说过不少话本当中,那等舍生取义,致使丢去性命之人,落笔续文者恨不得将这人临死前写得慷慨无比,置生死于不顾,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似乎始终也无人去想,这人若是未死,或是死后亦有念头存留,会不会后悔。”
“自己说起,其实多半都要说句无悔,但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是否有些后怕,尤其是分明无需豁上性命那等兄台口中的愚鲁人,大抵过后也要略微生出些许悔意。”
云仲说到此地,笑意反而愈轻快,近乎是不假思索便开口道来,“人未吃饱时,总想着吃饱,与山间兽属一般无二,若未得势前,总要图自己能否取来无数银山金山,手中权柄越大越好,而后便转为求身后名。满足吃喝这等维系性命之事过后,总要想着再得些什么,贪念欲念无穷无尽,便是人之生来。”
黑衣少年皱眉,可依旧不曾有举动,略微上心了些,但依旧是面皮阴沉如旧。
“也许我所贪图并非是开宗立派,天下难寻敌手,而是更高些的东西,譬如高尚,譬如得人夸赞,但如是世间无人夸口,并未有人感恩戴德,事事念及,红衣这位,依旧会告诉我应当这么做。”满面笑意的少年抬头看向红衣云仲,后者也是开怀。
“黑衣兄台乃是生来本意,既然是世间之人,劣根常有,因此也不能说错,饿时要吃饱,困时要歇息,旁人如何,终究也不能放在我这个字前头,这样很好,但我还是更偏向这位红衣兄台,大抵是生来喜欢赤色。幸亏是少年时遇上的大多是好人,倘若如今有半点善念,皆是出自过去种种,双亲所言耳濡目染,先生言传身教,故而才使得这红衣鲜有染尘。”
“两位都是我,既如此,又何苦分得那般清楚,可人人都要向喜欢的一处走不是?就像是南飞老雁,明知可能终生都飞不入那处古柳依稀如是仙家的地界,也要尽力一试,其实两者也并无矛盾可言,因为向南飞,也会让我很踏实。”
少年独自对着空无一人的小舟之中,笑得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