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而言,搭救那位少年郎,理应是举手之劳,虽说从未听过天底下有什么钓鱼郎,不过莫要忘却老夫是何等人,旁的能耐差些,唯独眼力老辣,颜先生是何根底,多少都能琢磨出十之一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颜贾清神情略微一僵,似是底细叫人猜出,但旋即出言,却是令老樵夫恨得牙根生痒。
“突然想起今日还未出恭,您老先在此地盯着,千万莫要有来犯之敌钻空,将南公山夺了去。”
老樵夫望向果真起身离去的颜先生,神情平和下来,再不复往日嬉笑模样,一字一顿,“日后去往飞来峰,报老夫名号,能得道首倾力相助。”
山外斜阳暮色笼罩,难以瞧清那先生神情,正好是最末一丝日光褪尽,天地之间似是仙家收束金乌,登时变为沉沉凉夜。
“您大概忘却了一事,”教书先生醉意全去,回头站定,似笑非笑,“想当初温瑜还未到此地的时节,我曾说过那位少年,亦适钓鱼郎这一门行当,如非温瑜来此,恐怕在下已是收云仲为下任钓鱼郎。”
“绝情断念在人看来,定然不是好事,但对于有些人而言,极适修行。何况狡兔三窟,我又岂会放任自个儿另外一条退路在眼前阻塞,袖手旁观,如有半点本事,早已不劳您老开口,倾力施为。眼下这等情景,这少年除却自救之外,别无他法。”
老汉神情渐渐转为苦笑,冲那先生摆摆手,摇头坐回那张藤椅当中,瞧着已然坠入隅谷的残阳,几乎只是盏茶光阴,已是消退尽最末一点明光红云,无踪无迹;早月渐显,连日大雪洗净天外,依稀可见星斗。
仙人贪一晌之欢,抱月提樽怀捧星斗,神人无趣,推日月流转。
山上景致未变,冷暖亦未变,唯有老樵夫望向长空似洗,夜幕徐起,不知为何心头顿时通透,一马平川。
悬空闻啼,有雀访山。
老汉抬起一指接来青雀,边冲正殿边走去,边单手展开信件,借长明灯笼微光,观瞧其中谨慎堂正的字迹,许久过后才轻声一叹,将那头满身风尘的青雀外羽擦拭干净,递到一盏清水旁,手拈书信,一时不知该如何提笔回书。
南公山大弟子柳倾,今年年关不回山,一来是时日过于紧迫,二来北烟泽人手奇缺,接连月余之中,妖物又是隐隐汇聚于北烟泽岸外百丈外,不知何时暴起发难。
腹墨使然,书信写得相当讲究,三言两语便已是将缘由交代清楚,文末处尚且不忘同几位师弟徒儿,守山两人与吴霜问候,先行告罪。
这位大师兄依旧不晓得,自家小师弟至今未醒,更不晓得其修行路,已是与断去无二。
“如此一来,叫我如何回信。”老樵夫摇头,深深叹气。
颜贾清瞧得老者萧瑟背影,临了咂咂嘴,并未上前,而是扛起那条黄绳,从容下山。
虽是山间近来种种祸事,可依颜贾清心性而言,当真还不算要紧事,一肩黄龙尚且催促得紧,外出垂钓,也只得撇开不关乎己身的繁杂琐碎,前去垂钓上两回,纵收效甚微,起码也好暂且令黄绳安定一瞬。
身为钓鱼郎,这份白给的四境修为,其实也不算白给,需耗费许多心力,且终日受那尾黄龙掣肘制约,勒令东西,难得所谓安生。如是闲暇时节倒好,可倘若是正于学堂当中授业时节,黄龙耐不住性子,撺掇颜贾清外出垂钓,那便绝非是稍加克制便能压下,似是运大手笔在人心头种下枚藤蔓,缠得人念头不由自主。
此般手段,唯独醉里可解,故而就算是平日里开堂授业时候,颜贾清面前除却书卷手板,文房四宝之外,桌案边还要摆上足足一坛酒水,用以制住黄龙催促垂钓的手段。
得亏是腹墨颇足,授业时节,更是尽心,才使得颜贾清名声不曾降去,反而日日抬升。村落当中住户皆知这位先生本事大,唯独嗜酒,但既然是从未耽搁授业,自然也就习以为常,甚至不少人家逢年过节略尝酒水,还要遣自家儿郎专门前去请先生同饮,即便向来都是婉拒,村落中人仍是频频相邀。
南公山脚下这方溪水,本就算不上内蕴神秀,而今封冻,更是少有人问津,毕竟家中幼儿,谁人也不敢放心迈步走冰,万一坠入其中,人力难救,故而这等夜凉时节,溪水周遭空无一人,倒也清净。
依旧醉醺醺的颜先生迈步走到溪水正中,甩下黄绳,后者却是犹如楔凿贯入冰中,沿着不止其始的蜿蜒溪水,一路绵延不知千百丈远,微弱黄光透过冰面,瞧着倒如同整条溪水盈盈烁烁,河灯未起时,随水波漾起明光。
垂钓山水,到头钓得非山非水,乃是苍生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