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没慌!”
李治微微一笑,“好好说。”
“是!”
杨德利开口,“长安……长存存粮……”
他低着头说话,越说越流利。
“……己酉仓存粮三千三百九十石。”
“……丙丁仓存粮五千四百石……”
开始君臣只是平静的听着,渐渐的就有些惊讶了。
李治上次见过杨德利,记得这是个极为较真的臣子。可今日一看,这臣子不但较真,而且本职工作也搞得极好。
这便是干吏!
帝王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臣子!
“……今年看似够了,可这是预估了今年的收成,若是收成有变……”
杨德利低着头,“陛下,收成说不准的呢!记得那年下大雪,村里老农都说明年定然丰收。可第二年却是干旱,歉收……”
君臣默然。
杨德利竟然能把户部的存粮算的一清二楚,这个不算是本事,但算清楚了之后,还记得清楚,甚至哪个仓库存粮多少他都一清二楚,这个是什么?
干吏!
崔敦礼问道:“你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长孙无忌笑了笑,“较真罢了。”
贾平安这个表兄他略知,众人都说此人较真。
李治也笑了起来,“上次朕就见识过。不过较真的臣子……朕以为当嘉许。”
群臣一阵轻笑,气氛很是快乐。
杨德利抬头,认真的道:“陛下,臣那些年和表弟相依为命,一直吃不饱。粮食于臣而言……就是上天的赏赐,每一粒粮食都不该被浪费……但凡是钱粮,臣一见就不会忘记。”
李治颔首,“每一粒粮食都不该被浪费,这话说得好。宫中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粮食,可有浪费的?朕以为必然有。各处的官廨可有?定然也有。
农户耕种不易,当年先帝在时也曾带着朕和皇子们去耕种,只是做做样子,朕就觉着太辛苦。朕尚且如此,那些年年日日都在地里劳作的农户该如何?”
他起身走了过来,仔细看着杨德利。
杨德利有些手足无措,脸红的和猴子屁股似的,赶紧低下头。
李治不禁笑了笑,“朕记得你,记得你是个较真的人。今日听你说了这些,朕才知晓你还是个干吏。如此朕问你,若是天下的粮食不够了,该如何?”
高履行看了李治一眼,“陛下,这个题目却大了些。”
崔敦礼也赞同,觉得皇帝这是心血来潮,想考教一下杨德利。但这等题目该是宰相来作答,他一个九品官,哪里有这个眼界?
这个好熟悉啊!
杨德利想起了和表弟酒后探讨大唐根基的事儿。
那时候他们天文地理无所不谈,表弟那渊博的知识让杨德利如获至宝,记下了许多观点。
“陛下,什么都行?”
他还真想回答?
李治确实是一时冲动,此刻已经有些后悔了。
但杨德利看样子是想回答,那就姑且听听吧。
他微微颔首,“只管说。”
杨德利吸吸鼻子,“其实……大唐有许多粮食。”
“在哪?”
崔敦礼饶有兴趣的问道。
杨德利说道:“权贵家中的存粮多的吓人,可从不拿出来……”
宰相们的脸色有些难看。
这就是你的主意?
杨德利继续说道:“最要紧的便是把那些隐户清理出来,还有那些被侵吞的田地……清理出来的话,再加上寺庙那些不纳税的田地,少说每年能多一成多粮食。”
君臣默然。
若是每年能增加一成多粮食,那还担心什么?李治现在就敢大手一挥,直接和高丽开打。吐蕃要是敢出手,那就来吧。
但这个不现实。
动了这些,就动了大唐的根基。
“这些不好动。”
咦!
李治本以为杨德利就是个不知轻重的,没想到竟然知晓。
还不错。
臣子可以较真,但不能不知轻重。
杨德利抬头,“这些目前不能动。可有一样能动。”
“什么?”
“水利。”
杨德利说道:“大唐各地,就说华州吧,有些前隋修建的水渠都堵了,地方官压根就不管。平日里还行,那次遇到了旱情,结果水渠就成了摆设。”
他认真的道:“陛下,臣以为,官员都想升官,朝中也定下了升官的准则,譬如说劝农桑,劝学……可臣以为这些都不如一件事……兴修水利!”
“兴修水利需要钱粮。”
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可这是一本万利之事。”杨德利忘记了畏惧,瞪着眼睛,“今日耗费钱粮去修了水利……可看看前隋修的那些,数十年了,一直在浇灌着那些田地。数十年啊!每年增收一成两成,数十年能增收多少?值不值修建水渠的钱粮?赚大了!”
这个是一目了然的事儿。
可宰相们出身大多不凡,没人意识到这个。以至于后世有人嘀咕,说和前隋相比,大唐更像是游牧民族的风范,不爱弄水利工程。
但杨德利不同!
他来自于底层,亲手种地,和表弟饿的七荤八素的,深知水利工程对于农户和粮食产量的重要性。
他的话就像是一击炸雷,炸的朝堂上的君臣有些愣住了。
“你这话……”
李治登基后的关注点很多,但水利却不在其中。
从大唐立国开始,整个中原就在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这也是大唐能四面出击的底气。
而更关键的是人口。
“陛下,大唐开国时人口凋零,田地太多,田地多产出就多,人口少吃的就少。”
杨德利记的表弟那番话:你莫要把那些庙堂里的重臣们想成是什么无所不能的高人,他们是厉害,但那只是其中的某一面。在许多方面,他们还比不过乡下的老农。
“那时候粮食够吃,官员的考课是开垦土地的数目,户数的增减,丰收歉收,赋税的增减。”杨德利侃侃而谈,分外的自信。
——当初他被表弟一番话说的心悦诚服,此刻说来也是如此。
李治看着杨德利,觉得这个较真的官员有些让人意外。
但这番话说的不错。
他微微点头。
“可大唐数十年都风调雨顺,户数自然会增长,大多是丰收,赋税也多是增加……这些看似天下太平了,可陛下……”
杨德利觉得大唐君臣都有些飘了,“臣原先在华州遇到过旱灾,地方官束手无策,等旱灾一去,官吏们依旧是不管不顾,都说明年定然能风调雨顺……”
“可臣当年顺着那些沟渠去看过,好些都淤塞了!”
杨德利眼睛发红,愤怒不已,“陛下,这只是华州,天下有多少地方如华州一般?若是处处皆是如此,粮食只会越来越少。而人口繁衍只会越来越多,到了数十年后,粮食可够吃吗?”
李治蓦地一惊。
“前隋修建了诸多水利,大唐用了数十年,不能再这般了。”杨德利痛心疾首的道:“水利不修,遇到大水就会成灾,遇到旱情也会成灾。陛下……”
杨德利跪下,“臣请陛下下了诏令,让天下官吏的考课加上水利。”
李治耸然动容,“下面竟然如此吗?来人,去寻了几个官吏来。”
他亲自把杨德利扶起来,“杨卿一番话让朕受益良多!”
杨德利心中欢喜,但接着觉得不对,“陛下,那些官吏不知水利。要工部的才知晓。”
李治摇头,“工部怕是也糊涂了。否则为何不建言?”
长孙无忌说道:“陛下,大唐丰收数十年,官吏们怕是都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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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点头。
杨德利说道:“最好的法子就是问那些种过地的官吏。”
呃!
君臣面面相觑。
种过地的官员何其稀少?
杨德利就是大熊猫。
这年头官员要讲出身,门荫出仕,举荐出仕,以及科举出仕。
不管哪一个方式,大抵都和种田的农户没关系。
所以君臣尴尬了。
李治叹道:“朝中竟然没有一个耕种出身的重臣,朕……”
李治觉得这不妥。
这些人不是门阀世家出身,就是官宦子弟出身,压根不知民间疾苦。
这不是个好现象!
李治心中有了计较。
“陛下,那些府兵知道。”
杨德利随口就找到了办法。
李治点头,“去寻几个府兵来。”
府兵忙时种地,闲时操练,对这等问题再清楚不过了。
晚些几个府兵被召来,战战兢兢的。
“地方沟渠水利可还好?”
“陛下,有的都淤塞了。”
长孙无忌等人面色铁青。
若是放任下去,数十年后怕是会出大问题!
不少人脊背都是冷汗。
李治深吸一口气,“地方无人管吗?”
“没人管。”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杨德利的身上。
一个九品官,竟然揭示了一个重大隐患!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