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潮舟的师父微微侧了下脸,看到自家徒弟此时的狼狈模样后,神色凝重了许多。他斟酌了一番才道。
“师尊,潮舟顽劣,是我没有教好他,让他从小到大都是这般懒散,遇事就能躲就躲。师尊愿意亲自指导潮舟,是他之大幸,但洗髓之事是否有些拔苗助长了?潮舟资质虽不算旷世奇才,但也算得上极佳了,师尊是否能再考虑一下?”
钟离越水眸光冷冷,“你今日事实上不是为了丹融而来,而是替方潮舟来求情,对吗?”
这话一出,方潮舟的师父脸色变得有些难堪,半响才点了头。
“你有些话的确说对了,方潮舟就是被你养废了,有你这样纵容弟子的师父,难怪教出这样的徒弟。”钟离越水此时的声音严厉得像方潮舟第一次来到华黎山的那天,他对方潮舟说话时的语气,“他如今进天水宗几载了?连元婴都未突破,修为甚至都比不上比他晚进宗门的丹融。我当初怎么教你的?你如今又是怎么教他的?你就是这样教徒弟的吗?!”
最后一句话,简直就像一座山,沉甸甸压在了人的心头上。
方潮舟的师父闻言,直接跪了下去。方潮舟看到师父跪了下去,神情瞬间变得有些茫茫,他无措地看着对方,蹲了下去,小声地喊:“师……父。”
“今日已是方潮舟洗髓的第八日,再有两日,他就洗髓结束,到时候无论是突破元婴,还是日后的突破出窍、分神,都要比他现在简易许多。林瀚的前车之鉴你没有看到吗?也就是林瀚运气好,渡劫虽然失败,但活下来了,你觉得方潮舟就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到此处,钟离越水背过了身,他的眼神落在了屋里的荼白身上。
“他是你的弟子,你自己决定,要让他留下来继续洗髓,还是带他回去,做个修炼多年最多突破元婴的废物。”
荼白对上钟离越水的眼神,瞬间后退了许多步,它此时正顶着钟离越水的同样皮囊,可虽外貌相同,两人气质却完全不同。
荼白看钟离越水的眼里全是害怕。
方潮舟听到钟离越水的话,心就凉了一半,等他看到师父看过来的眼神时,心就彻底凉了,可他还是不死心,“师……父,我回去好好……修炼,我真的不……再偷……懒了,师父,师……父。”
他伸手抓住了师父的袖子。
师父微微低下了头,他抬手握住了方潮舟的手腕,低声道:“潮舟,师尊是为了你好,听话吧,再忍上两日。”后面那句话更轻,“洗髓之后,师父接你回去。”
方潮舟当即就想把手抽出来,“我不……行的,会死……的……”
他会死在那个池子里的。
可师父死死地抓他的手,起身时,更是把他一起拉了起来。
方潮舟被再度推进了药水池,那条被荼白扯开的异蛇像是等他许久了,几乎他刚入水,那条蛇就缠了上来,从脚踝一直往上缠,缠到脖子处的时候,蛇张嘴,一口咬了下去。
那一口下去,方潮舟本就白的脸更白了。他孤零零泡在池水里,碎骨之痛再次席卷全身,他却连发抖都做不到,只因为被下了定身术。
说不出话,动不了,他只能望着自己的师父,祈求还有回转的余地。
站在池边的师父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转开了眼,好一会,他才开口,“师尊,潮舟已在华黎山打扰师尊多日,我想洗髓结束后,还是让他回一指峰修炼,跟他的那些师兄弟们一起修炼,也算公平,师尊意下如何?”
钟离越水盯着还望着另外一人的方潮舟,没有说话。
方潮舟的师父顿了顿,张了张嘴,又闭上,但最后还是开了口,“师尊,有时候逼得太紧,也未必是件好事,潮舟这性子想必师尊现在也有所了解,他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一根弦绷紧过头,怕是会断了。”
钟离越水闻言,转眸看向微微低着头的方潮舟的师父,眼神冷了几分,“你是说我教养弟子有误?”
“弟子不敢。”方潮舟的师父把头埋得更低,“只是无论是育人还是御人,都应当是松弛有度。”
钟离越水像是被气到,他甩了下袖,把右手背到身后,好一会才道:“好,十日后,你过来接他回去。”
“谢过师尊。”方潮舟的师父立刻道。
“我正好也要闭关一段时间,闭关结束后,我会亲自检查方潮舟的修为,如果洗髓后,他若还无法突破元婴,你就不要再教导他了。”
钟离越水的意思已经显然易见,就差没直接开口把人要过来了。
方潮舟的师父顿了一下,还是点了头,“是,师尊。”答完话,他往池中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他又扭开了脸。
方潮舟当年来天水宗的年龄,是他众多弟子里最小的,那时候他的大弟子都十几岁了,收的第二个弟子就是方潮舟,走路还走不稳。那时候他嫌带小孩麻烦,就让大弟子带,基本的入门都不是他教的。
恍惚间,都过去了三十多年。
对于修仙者来说,三十多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们闭关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甚至闭关十几年的,也不是少数。
毕竟是自己亲徒弟,为人师者,怎能不心疼?可心疼也无用,他早就知道他这位师尊的脾性。
他当初在钟离越水身旁修习,几个同门师弟与他,没有一夜睡得安稳,若是梦到钟离越水的脸,还会从梦里惊醒。
洗髓之事,万死一生,乃极致冒险之事,纵使有他这位师尊护着守着,期间的痛苦难道就会少一分?不会的。
这一切终究是方潮舟的造化,他能做的也只是这些。
见到自己师父离去,方潮舟长睫一抖,凝在眼眶里的泪就落了下来,那滴泪没入乳白色的池水里,湮灭不见。
钟离越水静静地审视着池水里的青年,玄青异蛇缠在方潮舟身上,仿佛方潮舟已经成了它的供品。方潮舟那张脸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唯独那双眼,眼角和眼皮嫣红,像沾了曼珠沙华的汁。
许久之后,钟离越水踏上了进入浴池里的阶梯,他走了几步,就坐在了玉石阶上,面无表情,开口:“过来。”
随着那两个字,定身术解。
方潮舟抬眸,看着不远处的男人,在对上眼的时候,他不由摇了下头,可他一摇头,就听到了荼白的惨叫声。
完全是惨叫声,他从来没有听过荼白叫得那么惨。
是惩罚。
“有力气跑,应该有力气过来的。”钟离越水的声音甚至说得上可以是平静,可配上荼白的惨叫声,这一切都显得可怖。
方潮舟闭了闭眼,只能强撑着一口气,去接近男人。他不敢靠得太近,凑到跟前,还隔着一只手的距离,但荼白的惨叫声没有停。方潮舟浑身都在发抖,还是只能继续往前。
直至碰到男人的膝盖,荼白的惨叫声才消失。
他看不到荼白现在在哪,也许是被钟离越水关在了结界里。
钟离越水垂眸看着小心翼翼凑到他腿旁的青年,半响,他抬起手,发现对方居然躲了,眸色更暗。
而方潮舟因为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不由咬住了牙,所以当钟离越水的手再次接近的时候,他没有躲。
钟离越水的手落在方潮舟的脸上,他的指腹蹭过青年不知是被汗、还是池水打湿的鬓角,“方潮舟,你自作主张中止了洗髓,你说该不该罚?”
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栗,吐露出一个字,“该。”
“所以再加一日。”钟离越水的手顺着鬓角往下,落到脖子间的时候,那条异蛇迅速往下滑去,不再缠着方潮舟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