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桑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來搁在额头上.他闭上眼.语气似乎很淡漠:“知道了.你下去吧.”</p>
边关多阴雨.不利于伤者修养.兼之止桑是重伤.更不能在渠水边上待下去.武侯來过好几次.劝他回鲁王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把伤养好.他却总是面带不屑.开口只一句带着刺儿的话:“那一日.如何迟迟未至.”</p>
武侯捧过药盅:“为了赢.”</p>
“为了赢.所以要我们死.”</p>
“你介意.止桑.战场上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行军五年.即便你还是个小孩儿也沒打过几场打仗.也该明白战斗就等于死亡.我们为了赢而打仗.而结果我们当真赢了.单是这一个结果.我们的伤亡便应该被忽略不计.鲁国上下.就会认我们是英雄.”武侯把药盅放下.换了一瓶上好的金创药在手中.</p>
止桑咳了两声.胸口刀伤处有血浸出.他思考了很久.终是开了口:“其实止桑所想与武侯别无二致.战斗买就是为了胜利.止桑只是不明白.武侯既然定的是个调虎离山计.又如何告诉止桑你唱的是一出瓮中捉鳖.”半晌.又低了声音.哀伤道:“我听说破葫山谷一战后.你下令让人一把火烧了整个山谷.你是我的父亲.就沒想过我还有可能活着么.父亲.若是沒有那个亲兵.我怕是要死在你点燃的大火之中了.”</p>
武侯抿了唇.只为止桑抹金创药.待到药抹完了.武侯站起身:“你如何看这世间.一片黑还是一片白.止桑.这话我不问你第二遍.也不求你给个答案.等你想通了.就派人來找我.我送你回王都养伤.”</p>
这世间如何.是黑是白.非黑即白.</p>
这问題很是刁钻.止桑一时根本悟不透.身子反反复复.却是怎么也好不起來.</p>
世间如何.浓烈的黑或是光亮的白.</p>
止桑忽然记清了自己被挑下马的那一刻忽然闯进心里的小女孩.她仰望自己的神情和叫“哥哥”时的语调.软软的糯糯的.像是哀求更像是祈盼.那个女孩儿.是叫做阿淑吧.自己这短暂的十五年.从她出现过后.就只剩一片红了.</p>
那红是血一样的红.堆在一处很有些吓人.可是血堆得太多会如何呢.血会凝固.凝固之后的颜色近黑.</p>
所以自己这一生的底色.是带着血气儿的黑.</p>
止桑觉得窒息.空气中似乎漫着一股子血腥气儿.他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中似乎有飘渺云烟.云烟经风一吹.化作奇形怪状的鬼怪.紧紧跟在自己身后.鬼怪似乎通灵.自己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哪里.止桑在黑暗中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逃亡之路.</p>
定下心來问自己:鬼怪从何处來.</p>
答案是心.</p>
心中的恶与惧从何处來.</p>
从……阿淑的死.</p>
是的.一切都祁玉四岁那年的冬天.他见到一个叫做阿淑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和他长得很像.管他叫“哥哥”.他刚对着小女孩儿感到好奇.这小女孩儿死了.</p>
阿淑.</p>
止桑忽然恐慌起來.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他想起了阿淑的大眼睛.她的眼睛里映着年幼的自己:“哥哥.”又或者自己怕的不是这双眼睛.而是十岁时候的假山后面.他听到长公主对庄公说:“王兄.当年是你把止桑抱给了我.我本來沒打算欺骗武侯.”</p>
是了.他怕的不是阿淑.而是自己并非武侯亲生子的事实.因为这事实一旦被公开.他博洋侯府嫡子的身份保不住暂且不提更有可能.这一条小命.都得交付出去.</p>
这样的担惊受怕.有几个少年人经历过呢.惶恐.不安.惧怕.自幼相伴的负面情绪.又有哪些人敢说一句感同身受.</p>
止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海上漂游.一个人.一叶扁舟.战战兢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