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2 / 2)

一路上,遇到东郭村的,大家都看过来,目光里带着同情,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鄙夷。

冬麦感觉到,鄙夷自己的,反而是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女人自己生了儿子,成了功臣,发现别人没生,反而比起一般男人更加鄙夷这种女人,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拿稳生孩子的军功章。

冬麦一概不理,闷头赶着驴车,路过西郭村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孙红霞,孙红霞也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是半袋子玉米。

孙红霞和冬麦打了个招呼,两个人并排着,孙红霞看着她车上的木桶:“你这是干嘛去?”

冬麦便讲了自己的打算,孙红霞:“这倒是挺好,真羡慕你,有这个手艺,我是没什么手艺,没办法了。整天在家闲得吱吱叫,今天我家里让我把这半袋子红薯拿去集上卖了。”

冬麦:“你最近相亲怎么样了?”

一提这个,孙红霞倒是带了点笑:“最近相了一个,看着倒还行,对方对我挺满意,不过我觉得他家家境一般,再看看吧,我还是想找个条件好的,找个条件好的,才能过好日子啊。”

这倒是实在话,其实谁不想找条件好的。

冬麦:“那就再找找看。”

孙红霞:“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

冬麦:“感谢我?”

孙红霞:“你不能生,人人都知道你名声不好,笑话你,现在反而不再提我的事了,媒婆说,以前和我相亲的都觉得,其实能生就挺好的,不能太挑。”

冬麦听到这话,差点笑出来,原来相亲这个事,还是要这么比的,她一来,就抢了孙红霞的风头。

冬麦和孙红霞说了一路,孙红霞讲了她相亲的那几个男人,这个那个的,谁家条件如何,谁家哥哥在公社里上班估计以后能帮忙,她都门儿清。

冬麦敬佩又感慨,心想她为了相亲,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孙红霞最后道:“其实林荣棠真不错,可惜你不能生,不然嫁到他家多舒坦啊,以后他肯定接他爸爸的班给村里当会计,那是吃财政饭的铁饭碗,两个哥哥在城里,只有给他帮忙的份儿,没有拖累他的,也不会和他抢家里的东西,老人那些东西,以后都是你们的,你说你如果熬着不离婚,那日子该多好。”

冬麦叹了口气:“反正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在他家过日子,并不好熬。”

孙红霞:“这还是你不能生,你如果能生,婆媳关系自然好了,再说,老太婆年纪大了,还能嚣张多久,也就是这几年能蹦跶,把她熬死了,东西就都是你的了。”

冬麦便不吭声了,她倒是佩服孙红霞的能耐,人家敢干,能干,做什么都有勇气,而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

这种人,将来总归日子不会差吧。

但是孙红霞说得那些,她是做不来,比如忍耐王秀菊,比如熬死王秀菊,那些村里妇女津津乐道的手段计谋,她做不出来,也许是脸皮薄,也许是不够泼,不够豁得出去。

更多的,她是想着,如果那是猪窝,她一定要挣脱出来,洗个清白,她不想一直和猪混在一起,倒是弄得自己满身泥。

不过这些,冬麦自然没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路,她便是提了,孙红霞也听不进去,正如孙红霞说的,她也听不进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公社,孙红霞娴熟地找了一个地方摆摊,并指着另外一个空地:“你赶紧去那儿,占上,不然等会人多了就没地了。”

公社里的集,是三八大集,五天一次,每个二十天有一个大集,今天是大集,集市上到处都是人,有穿着黑布鞋挑着担子的老人家,也有开着拖拉机i的,当然更多的是像冬麦这样赶着驴车的。

有人已经开始摆摊,有人却在往前走,老人家大声吆喝着,拖拉机嘟嘟嘟地冒白烟,旁边驴子发出“咴咴”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驴粪味儿,豆腐味儿,包子味儿,和冬日里烧煤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直扑入人的口鼻中。

这些对冬麦来说已经是习惯了的,她那件好看的红裙子就是从噪杂的市场中挑选的,不过她觉得她这鱼汤不能在这里卖。

她是打算一碗鱼汤定价五毛钱,现在一个火烧夹肉也就几毛钱,一个糖三角才一毛钱,鸡蛋一块钱能买十个,她这五毛钱一碗的鱼汤并不便宜。

混着驴粪和烧煤味吃饭的人,怕是不舍得买她的鱼汤,她想去公社政府旁边,给那些体面人吃。

她便赶着驴车要往前走,谁知前头人更多了,堵在那里走不动,于是就有乡下人叫骂起来,这个那个的,骂怎么不快点。

旁边一个照相馆用喇叭放出流行歌来,是一个男人嘶声裂肺地大唱,闹得人更加心慌。

孙红霞凑过来帮忙一起赶车,正闹腾着,冬麦就听到一个声音:“怎么堵成这样?”

冬麦惊讶地看过去,竟然是林荣棠。

他之前被揍了一通,伤得估计不轻,不过现在已经好差不多了,只是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痕迹。

他穿着一身中山装,冷着个脸。

冬麦没想到冤家路窄,竟然碰上了林荣棠,当时自己哥哥可是狠狠揍了他,现在遇上了,自己一个人,万一他趁机报复……

林荣棠看都没看冬麦,反倒是闷头过去了旁边卖东西的,看到孙红霞那里的红薯,便随口问:“这个怎么卖?”

孙红霞一愣,她没想到林荣棠竟然问自己这个,忙说:“八分钱一斤。”

林荣棠:“行,我都要了。”

孙红霞便笑了,笑得温柔,语调也变得柔软起来:“你家缺这个吗,怎么好好地买这个?”

之前孙红霞和沈烈订亲,和林荣棠见过,所以孙红霞这么说,倒是不突兀。

林荣棠:“我娘打算去一趟首都,散散心,想着带点土特产,我家的红薯都给晒成干了,就想着买点,给首都我哥带着。”

孙红霞笑道:“那你买我这个挺好的,我这个个头大,保存得也好,你看,一点疤都不见。”

说着这话时,她望着林荣棠,林荣棠穿着中山装,衬着皮肤还挺白净,虽然脸上还有些淤痕,可是这人就是透着一股书卷气,不像是村里的农民,倒像是公社的干部。

孙红霞便觉得,冬麦这人没福气,这么好的男人竟然抓不住,长得模样好,家境又好,以后又是铁饭碗,那是一辈子的福气啊。

林荣棠看看地上的红薯,又看看孙红霞,便笑了:“行,你说的话我信。”

孙红霞听这话,脸上便红了下,笑着说:“给你算便宜。”

冬麦听着那边一对男女说话,听得出来,孙红霞和林荣棠说话时语气都变了,变得软起来,很女人的语调,她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她便努力反思了下自己,自己和男人说话的时候,是什么语调,也会像孙红霞一样有这种变化,以至于外人听着都觉得尴尬吗?

她并不记得自己会这样,不过想着以后可以留心下。

这时候路也通了,她赶着车往前走。

和孙红霞说着话的林荣棠,便不经意间转头,看了一眼那个赶着车的冬麦。

依然穿着翠花夹袄,衬得小腰特别窄,手里拿着鞭子,赶着驴车,那么大的驴,那么大的车,小女人挥舞着清脆的鞭子驱赶着,很不相称。

林荣棠收回目光,便对孙红霞露出温煦的笑来:“我去公社有点事,回头聊。”

孙红霞微低着头:“好。”

冬麦赶着驴车过去公社附近,那是一排红砖瓦房,盖了没两年,外面是一溜儿围墙,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藤子。

冬麦走到大门口,这时候正是早餐时候,看着里面的人进进出出的,她就把驴车停在道边。

公社政府附近自然还有公社的学校和医院,冬麦看着这边来往的人都穿中山装,衣着干净整齐,她觉得这些人可能手头比较大方。

卸下驴车后,她就试着叫卖,头一声的时候,就像蚊子呐呐一样,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想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豁出去了,便清朗地叫了一声:“卖鱼汤,鱼汤,新鲜美味的鱼汤!”

她叫了这么一声后,脸上发烫,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但其实显然是错觉,人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冬麦再接再厉,又叫卖了两声,最后终于有一个年轻女干部模样的,穿着皮鞋,走过来问冬麦:“什么鱼汤?”

冬麦连忙打开用被子盖着的木桶,之后给她盛了一点:“你尝尝,你尝了再买。”

女干部一闻,味道挺香的,好奇尝了口,便赞叹不绝:“挺好喝的,多钱啊,怎么卖?”

冬麦便说:“五毛钱一碗。”

女干部:“这可真不便宜。”

冬麦忙笑着说:“这是上等新鲜好鱼,熬了好久才慢慢熬成的,你看,骨头都化在里面了,一般人家哪熬得出这鱼汤,我这是祖传手艺。”

女干部也觉得是不错,便掏了五毛钱买了一碗,不过她是要拿回去给孩子喝的,于是说好等下还给冬麦碗。

冬麦自然连声说好,她带了不少碗呢。

这位女干部给了冬麦灵感,冬麦觉得不能只知道叫卖,不然一般人不知道鱼汤是怎么卖,她便干脆拿出一个碗,盛了小半碗,放在那里,大声喊道:“鱼汤,新鲜美味的鱼汤免费品尝,尝一口不要钱!不好喝不要钱!”

或许是免费品尝这句话起了作用,偶尔路过的,都好奇地看过来,自然就有人过来尝一口,尝了后,有说好喝的,果然就要了。

冬麦陆续卖出去好几碗,五毛钱一碗,几块钱就进账了。

一拨客人过去,她赶紧把那些用过的碗用清水洗过了,洗干净后,等下来了客人接着用。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来一碗鱼汤。”

这声音实在是耳熟。

只不过以前,这个人和自己说话,总是温声温气的,并不会这么冷淡。

冬麦便起身,淡淡地看向来人:“五毛钱一碗。”

林荣棠脸上没什么表情,肃着脸,拿出来五毛钱递给冬麦。

冬麦便给林荣棠舀了一碗。

林荣棠接过来那碗后,便站在路边,微弯着腰,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尝了一口,鱼汤鲜美,一如往日冬麦曾经熬出的,只是如今落在他口中,却是苦涩。

他挑眉,看了一眼冬麦,冬麦的手刚洗过碗,在冷风中着凉水,那手便冻得发红。

他淡声问道:“你觉得这样很好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不过冬麦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过,不想离婚,哪怕自己不能生孩子他也不想离婚,可是自己固执地非要离婚。

如果不离婚,他可以给自己还算富裕的生活,至少比同村人更加优渥,他以后能吃商品粮,他会疼爱她,所需要忍受的,无非是王秀菊罢了。

他甚至不会在乎她能不能生孩子。

他还说过爱她。

可是她非要离婚,离婚后,一个人拉着驴车跑到公社旁边,站在寒风中叫卖。

冬麦搓着自己发冷的手,笑了笑:“我觉得挺好的。”

正月里的风吹着,吹起她耳边的发,那一缕发扑打在她脸上,原本对于农村姑娘来说过分白细的脸上现出娇艳的红来。

她眉梢冷漠:“我自己卖鱼汤,自食其力,挣了钱放自己兜里,没人管我了,也没人骂我了,这日子真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