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似乎看透了他隐藏在眼底的惊慌,眼角的皱纹被挤压得越发深刻,“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家快餐店吗?”
这句话也不在剧本上,但连觉修没有说停,就说明这种即兴发挥是在他允许的范围之内的。所以乔以航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演,“东西好吃?”
金爷撇嘴,“能多好吃?你以为这种小店真的卧虎藏龙,请了个食神做五块钱的套餐?”
乔以航闭起嘴巴。
“当然是因为便宜。”金爷在说了长句之后,语速又开始放缓,“你应该知道,用命搏来的钱,是很舍不得花的。”
乔以航紧紧地盯着金爷的眼眸。
台词脱离了剧本就好像飞机脱离了航道,根本不知道接下去会遇到什么。
“卡!”
连觉修的一个字让乔以航好像虚脱似的舒出口气。
化妆师冲上啦,帮他擦掉额头冒出的虚汗。
金爷手指夹着雪茄,在桌面上轻轻地叩了下。
乔以航突然有种眼前坐着的这个不是演员,而是腾龙社团金爷的荒谬感。
“乔以航。”连觉修的声音阴森森的,“你不是去卧底的吧?你是去给其他卧底打掩护的吧?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什么样的罪犯没见过?眼前这个不就是胖了点,喘了点,香烟比人家粗了点,有什么好心虚的?退一万步说,这个是你老子,虎毒不食子,你怕他什么!”
金爷连着干咳了好几声。
“还好,老爷子。”连觉修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压抑自己,“我现在这条泳道限制自由泳。”
金爷没正面看他,只是点点头。
乔以航突然道:“没关系。”连觉修的话虽然有点刻薄,却十分有道理。先不说剧本里的关系,跳出剧本他们就是演员对演员,演砸了不过就是被导演说几句,还能重来的,实在没必要畏首畏尾。“我能应付得来。”
金爷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将雪茄放回了衣袋里。
连觉修挑眉道:“毛没长齐就想学人飙戏?”
乔以航肃容道:“不。我完全是在向连导学习对电影一丝不苟的严谨精神。”
“切。”连觉修表现得好似不屑,但心里十分受用,拍拍手道:“再来。”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家快餐店吗?”金爷还是用了刚才的即兴发挥。
乔以航摇头道:“不知道。”他随意地看了看四周,眼神却表现出几分不以为然。
“因为便宜。”金爷坦然道。
乔以航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低下头,显然不想让自己眼中的不信和嘲讽表露出来。
金爷意味深长道:“用命搏来的钱,是很舍不得花的。”
乔以航抬头道:“我只会不够花,不会舍不得花。”
金爷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一紧,然后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他的敲击很有节奏,就好像和尚的木鱼,让乔以航分外不安起来。
吱嘎。
金爷身下的椅子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的身体稍向前倾,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离开警局?”
这句话是剧本上的了。
但乔以航并没有松懈。除非连觉修喊卡。
“你会要一个警察儿子吗?”乔以航嘴角撇了撇,似嘲非嘲。
“这么想当我儿子?”其实根据剧本,金爷是非常非常想要认这个儿子的,但是此时此刻他不但表现得满不在乎,甚至还有微微的嫌弃。
当然,无论是杨巨森,还是乔以航都不会被他的这种表象所迷惑。
乔以航道:“没有一个人想当孤儿。”
金爷道:“我的儿子不好当。”
“我知道。”乔以航说完,顿住。
其实剧本后面还有一句台词:很多事情既然存在,就要面对。但乔以航说完我知道之后,突然觉得这句话很多余。多余得好像一个心虚的人不断用各种花言巧语来掩饰自己的目的,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和视线。倒不如干脆利落的“我知道”,反倒泰然和坚定。
金爷低头,手在裤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只打火机。
但不等他点着,就看到乔以航已经拿起桌上的火柴,点燃了一根送到他面前。
金爷夹着雪茄停顿了半刻。
两双眼睛就这么互相对视着。
他们身后,一个中年妇女大叫着,“买单。”
在火柴燃尽之前,金爷的头凑了过去,雪茄被点着。
乔以航甩了甩火柴,面无表情地丢进一只用雪碧罐做成的简陋烟灰缸里。
金爷身体缓缓往后靠。
椅子又发出一长串刺耳的吱嘎声。
“卡!”连觉修站起来。如果他没有戴着墨镜的话,别人一定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激动。
这个场景挺重要的,是父子之间的试探和反试探。其实他们俩自己加了对白不算,还省掉了后面的一部分对白。但连觉修完全能理解他们为什么省掉这部分的对白。原本对白的设计是他怕乔以航演技不够,所以特地用语言来弥补他演技上的苍白。现在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了。
旁边副导演走过来,“现在换场地?”他们原本为这场戏安排了一上午,没想到根本没用了。
连觉修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突然击掌道:“我要改剧本!”
“……”
开始几天的顺利让他们以为连觉修改剧本的毛病已经彻底痊愈,怎么又复发了呢?
连觉修想了想道:“去找个二十出头,长相过得去的演员来。”
乔以航心头一动,但还是按捺住了。
连觉修不理别人,转身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窝着写剧本去了。
金爷的助理给他换了把牢固的椅子。说实话,他原先那把椅子别说他自己,就算乔以航看着也觉得胆战心惊,就怕一不小心裂了。
换了把椅子之后,金爷的心情明显变好,开始和乔以航聊天,“你有演戏天赋的。”
在第一部戏惨遭恶评后,能听到前辈说这样的话,对乔以航的信心实在是莫大的鼓舞。
金爷话锋一转,“为什么去唱歌呢?”
乔以航能够听出他话里的不赞同,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是歌手出道的。”
“可惜了。”金爷惋惜道,“你要是早几年当演员,成就肯定更高。”
其实他在歌坛的成就和地位也不低了。
乔以航在心里头默默地抗议着。
快餐店外面不停有粉丝探头探脑。
乔以航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走了出去。
小周原本躲在保姆车里打瞌睡,听到车外面的声音陡然变大,猛然惊醒,往车外看去,就见乔以航被一群少女簇拥在中间,笑眯眯地签字合照。
小周赶紧下车,然后像只电钻头一样钻进人群里去。
乔以航签了三四十张,开始感到手酸了。本来嘛,他以为是十来个人很容易解决的,谁知道她们自己拿了签名还不够,还要给亲戚同学一起拿。甚至有的根本没想到给谁,先签了再说。
小周赶到时,乔以航正在这样的困境里。
“大家请让一让,大乔要开始拍戏了。下次再来。”小周用较小身体挡住少女们,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小山丘,让乔以航顺利地钻回快餐店。
不一会儿,小周也顺利突围回来了。
两人气喘吁吁地坐下,同时叹了口气。
小周道:“不用拍戏吗?”
乔以航道:“导演在写剧本。”
“现在才写?”小周愣了愣,“这样也可以?难道你们拍戏的时候是连导演写了一句,你好吗。然后你们跟着说一句你好吗?”
“是临时改剧本。”乔以航道,“你刚才说的那种不是电影,是木偶剧。”
有个人聊天不至于太无聊。
小周和乔以航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天南海北的话题。甚至两人有时候说的不是一件事,竟然也能欢欢乐乐地接下去。
“最近你和张总监相处得怎么样?”
“胃口不错,就是要减肥,能吃的东西太少。”
“其实我觉得高董和封亚伦也不错。”
“就是一起出来吃饭的机会太少。不然还能像封亚伦讨教讨教演戏的经验。”
“……”
一个上午就这样慢悠悠地过去了。
片场的人都和连觉修搭档惯了,个个能松能紧,收缩能力极强,也不觉得这样浪费时间,每个人都干着自己的活。有工作人员还很有先见之明地带来了游戏机。
副导演知道连觉修要求高,特地找了五个附和他要求的演员过来给他看。
不过不等连觉修评价,就听副导演惊讶地叫道:“连导,你眼睛怎么了?”
原本大家各做各的,互不打扰,手脚说话都保持着一定的音量。他这么一吼,十分的鹤立鸡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和连觉修的身上。
只见连觉修正坐在角落的台子边,抬头看他。摘去墨镜后,他眼眶下一块青黑色的淤青就像雪白墙壁上的黑脚印一样凸显了出来。
乔以航想,如果连觉修刚才手边有一只平底锅的话,他一定会在副导演惊叫之前,把他拍昏过去的。可惜,现在为时已晚。
连觉修微微抬起眼眸。
尽管这不是电影,但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幕被慢镜头了。连带的,连觉修眼眶下的淤青被放大很多倍。让所有人都对它的颜色分布,形状大小,都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
副导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淤青,死活都不肯往上移动一厘米。以免对上那双眼睛。
连觉修等了半天,见副导演双肩颤抖如筛子,觉得也算达到预期效果,终于重新戴好眼镜,悠悠然地问道:“你找的演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