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入圣,是因为倘若入圣天下也没有敌手,反而会成为一心修文的障碍,所谓道者,悟道何须天来认可,吾不入天境,不为儒圣,但如今的天下读书人,谁能见我不折腰?”李公羊的语气冷冽,可他身上露出的隐隐气势让老僧知道他没有说谎,此人若为圣,天下无人可敌,于是年长的老僧只能在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轮的李公羊面前低头。
李公羊没有看他哪怕一眼,只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开始盘算着一些想法,然后心中有了一场赌注。
这场赌注,便引出了之后的种种故事,老僧每每想到那场赌局,心中总是忐忑不定,不知为何,如今的忐忑之中却没有半点对当年那个文才的责怪,当他想起当时的场景的时候,他发现,从头到尾,自己都在李公羊的节奏之中,不曾摆脱,从那场棋局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主导,就已经变成了那个南唐文才。
身为很久以前的大雷音寺的住持,坐在那枯燥无味的寺庙之中的老僧还没有开始扫地的时候,主要研究两件事,一个是所谓的道,另外一个就是下棋。
在李公羊之前,围棋分为纵横十七道,但在他眼中,十七道的围棋实在太过简单,曾经有一次鬼谷子访唐,其时二人的手谈用的便是纵横十七道的棋盘,二人共对弈十局,胜负五五分。
二人手谈时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件事情大抵现在活着的人只有鬼谷子本人还清楚,但手谈结束之后二人说的话天下皆知。
“十七道纵横的变化终究是少了些。”结束那一场手谈的鬼谷子意犹未尽,空余此叹。
“棋道本身也应该如同天道一般变化无穷。”李公羊起声附和。
“然也,我认为以你我的棋力下这天地之棋才有点意思。”
“这棋盘上,再多出两道纵横才再好不过。”
随着李公羊最后提出的这个意见,天下棋道宗师全部弃纵横十七道,改棋盘为纵横十九道。
这便是文才的魅力,他人倘若说这棋盘变化太少,恐怕那些个宗师都要嗤之以鼻,你是何处来的书生,莫非纸上谈兵不够还要空口论棋?
可这文才和那闻名了一两百年的鬼谷子一开口,这天下棋盘就得改,变化太少的棋盘那些个宗师如果再用,那他们都不用那两位开口,就会被其他同辈嗤笑:“不知变通!”
老僧与李公羊对弈,自然用的是十九道纵横的棋盘,那场棋中,两人都闭口不言,只是李公羊放弃用棋子,随手一点,于是老僧也不用棋子,二人空有棋盘而不用棋子,但老僧知道,虽说李公羊用的是黑子,占了些便宜。
可老僧在这场棋局之中的大败是毋庸置疑的,在最终结束的之后,晨光已经微露,老僧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他最终没有一颗棋子存活下来,而李公羊只是随手拿起酒杯微微饮了一口,然后看了老僧一眼。
也只需要一眼,老僧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纵使你是所谓圣者,可士有专攻,单论文道,你拍马不及我,我不入圣,则即使是儒圣鬼谷子也拍马难及!”这便是李公羊的自信,千古只有一个李公羊,但也只需要一个李公羊就够了。
在临别之前,李公羊只给老僧说了几句话。
“如今大唐,灾荒四起,但其非战之罪,乃气运大龙被残,天人所祸,但虽是天人手段,但天人终究移不得大运,这天下之主终究得落在大唐。”这是李公羊的自信,也是他与李公义投效大唐之前他夜观天象算气运所知。
“人间有春秋,天上亦有春秋,天上的人占了劣势,于是就想借人间的气运,大唐也不能急于一时打下其余六国,因为根基不牢,当年出兵的时候,我没料到这个变数,但是也改不得大势。”
“天上不想让大唐一统,因为人间一旦开始慢慢的发出一个声音,人就会往更高处看,更高处就是那上苍之上,之前人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只因为没有那么多功夫,即使是上天的人有,也不过寥寥数人,那些人翻不起大浪,可要是人间真的太平了,那些天人,只怕就没法稳坐钓鱼台了。”李公羊发出一声冷笑,这所有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是在与天互算,他也是如同当年坐在观星阁中指点六路军队作战一般,运筹帷幄。
“既然上天不希望大唐一统,大唐也需要打点根基,那就主动向他们妥协便是,昨日你来我这之前,我曾看见天上有星落人间,应是有天人入凡躯了,这应该是当年你杀得那个所谓天君的后代亦或传人吧。”老僧听到这句话时,眉毛微动,那许久之前的伤心事已然成了一道疤,虽说已经好了很久,可冷不丁的被李公羊揭开半块,他还是觉得有些疼,老僧强行忍下了性子继续听下去。
“这场赌注就得劳烦您跑一趟天宫亲自跟他们聊了,这苍天之下,应该还没有谁是您的对手吧。”李公羊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带着一丝尊敬的目光看向老僧。
“至于这赌局得怎么下?”老僧虽说应该戒掉许多情绪,可在这天下第一文才的夸奖之下,仍是有些飘飘然,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话语中已经有了几分请教的感觉。
便是如此,老僧才上了天宫,换来了凡间十年的和平,迎来了那人间的两个变数,这结果,与当年李公羊送别自己时候的推断,几乎一模一样!
“此次,但为休战,那守门人定然会允诺,至于怎么平息剩下六国的怒火,那就与你我无关。”
因为有这句话,故而后面有了一个叫张恒的文人以三寸不烂之舌周游六国。
“既为赌博,这天下气运已尽在两地,大唐国运盛,西楚尽风流,俩国各出一人周游天下揽气运,他自然会答应,哼,扶持西楚做大唐的对手,那些个天人求之不得。”
看到李公羊脸上的把握十足,老僧忍不住发问:“你就不怕他西楚日后真的成了气候,反倒压下你南唐的气焰?”
“西楚气运所在,不过江湖之远,这一点不处人间,那些个天人怎会比我看得更清楚,更何况,倘若天下大势已经归我大唐,留他一隅之地又有何妨?正好可以敲打一下那些个后世人,莫忘了还有外敌。”
“你就不怕那西楚真个灭了你南唐?”
“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终究还是有一句话,人的命,天注定,尽人事,看天命。如果那些个后世人真的立不住脚,那终究也没有法子,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一点我想赵毅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人间事自然要人间来处理,总归不能让那些所谓个天人把人间看做自家钓鱼塘。”
听到这一句话,老僧不禁对这个后辈有些肃然起敬,他点头允诺,拱手给这个南唐文才行了一礼,之后离去。
这是老僧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胸中沟壑万千的鬼士,世人少有知晓这一场赌局者,所谓江湖庙堂,终归都是人间事,既为人,怎甘愿成那些天人的塘中鱼。
当这些画面再次从老僧的眼前闪烁而过,老僧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那个赤子木鱼,就让他做他的行者,西漠的大梁,终究就交给戒痴罢。
李公羊,你为文人,我为武人,我只能用武人的方式,来与天一搏,只是你那句话终究说到了老衲的心里,我若死,哪管他洪水滔天!我信你布下的那些个棋子,老衲也甘愿做你的棋子,既然你认可那个背负了整个西楚气运的小子,你也认可那个背负战刀的杀神,那老衲,信你一番,又有何妨!
老僧的扫帚已经放下,在石墩上坐着的他笑的格外开心,今日距离西漠佛节尚有七天,滚滚浪潮,尽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