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写着:
锦瑟良人亲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昔日种种,今犹在目;来日如何,或恐难料。
我本笼仙山上修炼成形的玄蛇,以异力压下妖息,隐瞒了君上千年,深感抱歉。
当初神宫大殿内妖后揭露我为妖族,君上犹有不信。今由我亲自坦明这个身份,不知君上该做何感想?念及千载来同床共枕的妻妃竟是低贱的妖类,君上定会感到不适吧?
神与妖天生相克,难得正果,这便是我最初掩藏实情的原因。但我对君上的爱恋早如蛊毒噬心附骨,此情尤为珍重,一丝一毫不愿辜负。所幸君上不弃,与我结姻,千年来,琴瑟和鸣也堪称鸳侣。
可惜造化弄人,纵然君恩匪浅,能容纳胥清的身份,想来,东域的各位神官也定不会坐视不管。到时,我生性平和的君上定然免不了左右为难……
那么,莫如就此诀别……
只希望,沧海之内,四季之中,君常安好……
但要两心相系,天涯比邻,也算不枉曾经携手共进过。
只是,锦瑟,夫君,你可知胥清现在真是心如刀绞啊!为什么神妖不可相恋?为什么真爱却分界际?明明遇见一个知心的爱人那么艰难,又为什么一定要将六界的框架钉得严明锁死?
错失了心魂的伴侣是会招致莫大的痛苦,六界之中,无论哪一族,都是有心,都是会痛的啊!妖又何尝例外!
锦瑟,吾爱,胥清去了。往后神宫寂寥,你可千万记得要好生照料自己,切勿再将散魂花认成了离朱草,散魂花有损修为,不可入食的……
从此我为妖,君为神,殊途不同归,来日方长,终成妄想……
锦瑟不忍卒读,泪已潸然。
无端见主子掉泪,也不禁恻然。
上琰冷若冰霜。他不能理解神明哭泣,尤其还是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锦瑟的指节有些颤抖,他仔细地折好那张泪痕斑斑的信纸,将它塞回信封,掖好信缄后将它存放进一只古朴玲珑的螺钿漆盒。
“琰君,”他说,“真心的爱人那么难得,所以才弥足珍贵。倘若你遇见一个十分喜爱的人,你会在乎那个人的相貌、地位与身份吗?你会因为,彼此不被旁人看好而放手吗?你能甘心吗?”
上琰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波澜不惊地抛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你可知道,神妖之恋会招致天谴?”
锦瑟再次懵掉了——天谴?什么天谴?
“身为上古的神明,行事还只顾一时痛快,却从未考虑后果如何,你以为,这样就对得起自己口口声声标榜的爱恋吗?你以为,只谈感情,不谈责任即是洒脱,即是真性情吗?哪有什么是那么容易的,但凡欢愉,皆有其价。”上琰说,明睿通透的眼神直视锦瑟,将后者的迷乱、动摇皆收眼底。
锦瑟哑口无言。
“你说的天谴,是怎么回事?”终于,锦瑟开口问,眼神还有些迷瞪。
“也难怪你不了解,毕竟往世万载,还没有哪个神族爱上过妖类,六界中最卑劣的族类。神族法脉纯阳清正,妖类阴冷混浊,两族属性天悬地隔,天生不合。若真有那样惊天动地的感情使得二类非在一起不可,那也尽量好自为之。因为一旦珠胎暗结,灾殃也将接踵而至。这是必然。”上琰不疾不徐地解说道。
“这是什么破规矩!”锦瑟怒骂。
“破规矩?以绝对相异的法脉越界结合,诞生出的婴孩又该如何归属?这种为天地不容的孽种从现世开始便携带着灾殃,这灾殃头一个便反馈到他糊涂的父母身上——天谴必使他们万劫不复。”上琰陈述着,不着一丝感情。上古卷轴他涉猎得广,这些他都清楚。
“那,我该怎么办……”像失去依托的水上芦苇,锦瑟的思维被苍茫的波流裹挟着飘去很远,很远。
“就这样吧。而使天族蒙羞的妖蛇,必须诛殛。”
“不,不行!”锦瑟慌了,“她没有做错什么,放过她!”
上琰双目微眯。他在压抑着内心的情绪。他很恶心那个名叫胥清的蛇妖,恶心她用卑鄙的手段魅惑了正直的神族,恶心她用肮脏的欲望玷污了自己的友人……
虽然即使让她彻底消失,也不能抹杀以前的耻辱,但他已经找不出让她继续存活的理由了。
妖祟而已,杀死她跟碾死一只蝼蚁没有区别。
妖命本贱。
锦瑟终究掌控不了上琰的行踪。
锦瑟甚至追寻不到胥清的下落。
可上琰找到了胥清,虽然颇费了一些周折。
回归山野的蛇妖胥清,继任为玄蛇一族的宗主。在神宫为妃那些年,她隶属妖族的棱角被磨平殆尽了,可她在玄蛇一族中,向来是才能突出的啊,只要她想,随便流露出的光辉都是让同族望尘莫及的。
书越可与她比肩,甚至在她懈怠的这些年,书越都胜过她不知多少,但阿越不与她争。
那就,安安心心当一个好宗主吧,尽力带领自己的族类走向繁盛,如果有天也能像雪域狐族那样在六界竖起个好口碑,赢得尊崇,那就什么牺牲也值得了。
至于飞甍雕楼中的朝霞夕晖,庭前阶下的春花秋月与一年四季的西窗烛影,就不去想了吧。
怎么可能不想?!
每晚想他想到疯掉,指甲盖死掐进肉里,心揪得跟古树上的藤条一般紧,她终于体会了,他书房里诗卷中的“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相思,是什么意象也诉诸不出的凄苦。
心里怎么可能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