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玄极君身边并没有那人,底下来宾又实在浩浩荡荡,人头攒动,封如故找寻一会儿,便觉得受过伤的右眼有些酸痛了,就将单片眼镜向上掀起,揉一揉眼皮,放声道:“那位使唐刀的先生,我知道你在此处。”
人群之中的韩兢霍然一怔,只是面上仍没什么表情。
他不大会做表情。这使得他看上去与周围人的反应并无两样。
封如故朗声道:“你最终想要什么,封二并不清楚。但是,封二此人刁钻自私惯了,从不喜叫他人称心如意。”
韩兢猛然睁大眼睛。
他隐隐察觉出了封如故的意图。
但他生平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而封如故没有再管唐刀客的去向。
他朝向远处的罗浮春与桑落久,飞扬地一挑眉,以唇语相示:“……我是不是说过,我做你们师父,最大的功绩,便是不拖累你们?”
本以为师父会杀上十几名道门之徒、从容脱身的桑落久眼见此状,立时失态,失声唤道:“……不对!”
罗浮春也难得有所觉察,心头一绞,发疯似的向浩然亭上冲去:“师父!”
封如故与徒弟作出短暂告别之后,拂袖转身,对身后不远处的常伯宁笑道:“师兄,我知道,你想要我逃走。”
常伯宁眼中流露惑然之色:“如故……?”
封如故抚着胸口。
那里火莲焚身,罪业枷体,既是肮脏,又显圣洁,所幸现在被埋葬在黑衣之下,看不分明。
他轻声说:“我若逃了,那不算交代。……对谁都交代不了。”
“师兄既下不了决心,如故便替师兄做主了。”
常伯宁乍然色变:“如故!!不可——”
下面的话,他已是无暇再说,纵气驭风,身化流光,转眼便到了他的近旁,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欲阻止他的动作。
谁想,封如故早有准备,翻手握住他的手腕,徐运一气,长袖翩然,借力打力,穷尽周身灵能,将常伯宁一掌击下了浩然亭!
常伯宁身体倒飞而去,嘴角骤然迸出一线鲜血来。
封如故孤身立于亭上,宛如立于万丈雪山之巅,一身无邪:“你们既然要交代,云中君封如故,便代风陵,给你们一个交代。”
荆三钗完全呆了,不敢置信地轻声呢喃一句:“……故哥?”
封如故不再多看底下众人一眼,运使全身功力,以倒逆之法逼停周身经脉,气尽金光,苍白的皮肤也焕出淡淡的澄金色,竟让他素来张扬的眉目显得温和庄重起来。
他周身经脉,被滔滔如海的金色灵力渐渐熔断了。
如果不死,道门总要追究。
如果不死,师兄就要采魂。
如果不死,唐刀客便要来利用他。
……那么,对向来疯癫妄为的封如故而言,一切就很简单了。
只要让封如故死了就好了。
恰在此时,如一御剑赶到。
眼见义父长衣缭乱、向后倒飞,神态惊惧苦痛,嘴角更是溢出一丝血线,而封如故周身异气腾涌,面上含笑,看上去尚算轻松,游刃有余。
……只是一念之差。
如一踏行风,成罡步,转向常伯宁,于万千汹涌灵流中,先扶住了义父的后背,护住了他的心脉。
因为用力过猛,他腕上划破的伤口又迸出血来,将白金色僧袍的袖口染污了一丝。
此时,封如故眼中,天地景物开始闪烁了。
天地作镜,清清楚楚地映出了那个护着常伯宁的如一。
他对着那道身影望了又望,心中刺痛了一下。
他恍惚地想,傻孩子,为何在这时候来呢?
在与常伯宁一道堪堪落地时,常伯宁踉跄两步,带着嘶哑哭腔痛声喊道:“如故!!”
如一扶住他后背的右手尾指骤然一缩。
那牵绊了他十年的心跳,突然止息了。
……常伯宁的一颗心,分明还在他掌心咫尺之遥处,柔韧有力地蹦跳着。
如一轻轻唤:“义……”
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像是被一把钝器骤然打了个大洞。
如一身形微微一晃,望向浩然亭上,恰对上封如故的一双眼睛。
封如故朝着他的方向,双膝缓缓跪地。
他的双剑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双双飞离脱鞘,刺入灰土三寸,撑住了封如故的前胸。
纨素的“今朝”遭魔焰焚毁,周身漆黑;螺青的“昨日”从中斫成断剑,唯余半截残刃,
“遗世”之后,这两把剑再不出鞘,不受保养,盖因废剑之故,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再无重见天日的兴趣。
今日,似是察觉到主人寿数将近,它们终是焕出了最后一线灵识,与他相互依偎,给了他最终的一点支撑。
经脉寸断,天人五衰,封如故发冠裂开,当的一声坠落在地,乱发被山风掀得飞舞不休。
他隔着匆匆乱发,看向如一,目光清亮,像是看到了一个活泼泼的小红尘,正向风陵山跑来。
他拉住他的手,入了“静水流深”。
世间只有他们两人,再无旁人了。
如一尾指指尖上细细缚着的心头血线脱落开来,随风飞去。
如一一时惊惶,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回那不可得之物,却见那心头血合入封如故心房,与他再融一体。
他的手还抵在常伯宁背上,一点点流失了温度,麻木从小指蔓延开来,席卷了他整具身体,整颗心。
……不,不再有心了。
封如故面对万千哑然的同道中人,静静地跪下,静静地休息。
他抬眼望着天际。
天空被瑰丽的朝霞烧破了一大片,华彩夺目,而天亮前那一颗启明的长庚星,早被夺去光亮,只维持着一点淡淡的白。
封如故望着那点淡白,直至它全然消失于眼前。
他眼中的光亮,也淡了,远了,尽了。
他的星子,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