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朝依旧淡然:“你在说什么?”
在苏平身死之时,花若鸿便得意忘形,主动提出签订灵契:若是三家中的哪一家涉及唐刀杀人之事,立即滚出剑川。
祝夫人不想丈夫会牵涉进这泥潭之中,如今自食恶果,她无话可说,但她绝不能叫祝明朝独善其身!
她哑声道:“我记得,你每日都会去后山吐纳,采露水之气养身,可对?”
祝明朝面色一凛,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你……”
然而,她未及阻拦,祝夫人已将话说出了口:“那日,你在山谷中摆弄霞飞门弟子尸体,是我亲眼所见!”
眼见事态往无法控制的地步滑去,封如故牵一牵如一的衣角,又顺势靠在了他的腰窝上,冷眼看着这一出叫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真是一地鸡毛啊。
唐刀客这一连串举动,从一开始,就意在挑起三家纷争。
剑川三家,暗斗多年,如今一具意外出现在三家交界处的尸身,将暗斗变成了明争。
不管那名弟子是不是祝明朝所杀,她想要让飞花门染上嫌疑,在有杀人嫌疑前科的飞花门遭遇声讨时,再帮助飞花门,进而巩固两家同门,共御青霜门。
是以,她将尸身调转向飞花门,谁想飞花门弟子痛恨青霜门,紧接她之后发现尸体后,又将尸体对准了青霜门。
此事一出,三家立时封川,却始终查不出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唐刀客,或是唐刀客的同谋,在大家正紧张之时,又添了一把火。
一封伪造的“父亲病危”的家信,将青霜门弟子苏平从川中骗出。
其余两家质疑严无复私纵嫌犯,严无复性格暴烈,不肯认错,于是,三家对峙,情势危急。
而封如故,因着这起案件事关自家徒弟桑落久出身的飞花门,恰好到来,矛盾暂解。
这时,苏平已赶回清平府的家中,发现父亲无事,猜到师门或许会因此遭难,星夜兼程地赶回。
唐刀客算准时机,向三家掌事中最愚蠢的花若鸿递出了那把唐刀。
这明摆着是那名刀客惯用的阳谋。
……我把刀递到你的手上,让你去杀苏平,且我递的是唐刀,明显是在暗示你可以借我之名杀人。
你尽可以怀疑我此举的用意,但此事一旦做成,同样对你有大大的好处。
所以,你做是不做呢?
……
事实上,他的阳谋收到了奇效。
祝明朝虽坚称,她只是调整了尸身方向,意图将矛头指向飞花门,挑动川内对飞花门的敌视,再适时出手,帮助飞花门,从而巩固两家已经渐趋松散的同盟,但是,一切都只凭她的一张嘴。
她无法自证。
世人皆知祝明朝心思深沉,若说是她勾结外人、里应外合、调转尸体方向,栽害并拉拢飞花门、寄出假信,也不是不可相信。
祝明朝纵有再多智谋,面对如此死局,也是无用。
而三家在灵堂里订下的灵契之约,说得清清楚楚,哪一家牵涉入此事,哪一家便要对此负起责任。
百胜门祝明朝、飞花门花若鸿,均不同程度地涉及此件恶事,有违祖训,不日驱出剑川,留下剑谱,生路自谋。
剑川三家,因为一桩扬名道门的唐刀杀人案,分崩离析。
接下来的几日里,剑川内人事变动诸多。
杀人的毕竟是桑落久的生身父亲,且他已经被五花大绑送去风陵,为他所做的孽事而接受道门公审,罗浮春怕师弟留在这里会触景伤怀,向师父请求,想要离开,封如故却说,他们奔波已久,不如留在剑川,暂且休息三四日。
而严无复自然也不会拒绝封如故留川休整的请求,拨了一间安静的院子,由他们居住。
在两家心不甘情不愿地各自将剑谱移交给青霜门那日,封如故去见了严无复。
他去时,严无复正在吸烟。
他靠着火塘吸水烟,烟筒水声呼噜噜地轻响着,烟雾朦胧间,他的身影愈加干瘪瘦小,毫无仙风道骨,倒更像一只面无表情的纸人。
见了封如故,他也不讲那些繁文缛节,连起身相迎都懒得做:“云中君,请自便吧。”
此时正值入夏,火塘热力袭人,但在剑川这种偏潮湿的地方,四季皆可抽水烟。
封如故自行坐下,取了自己的竹烟枪及烟叶,问严无复要不要试试。
严无复摆手拒绝。
待封如故坐定,严无复方道:“云中君这几日在川中行走,见到人事变动,可有什么心得或是想法吗?”
封如故笑说:“有自是有的。我看得出来,此事对飞花门打击巨大,不少弟子心灰意冷,退出道籍,飞花门十去其半,剩下的弟子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相反,百胜门虽然也有弟子流失,然而大部分得以保存,毕竟祝明朝只是有涉事的嫌疑,并无真凭实据,而花若鸿可是板上钉钉地杀了人。”
他吁出一口薄烟,竹香烟雾与水烟雾气渐渐融为一体:“据我所知,祝明朝心智过人,能背记百胜剑法心法,飞花门被驱赶出川之后,尽管有祝夫人掌管,但建制已经零散,若找不到依靠,怕不日便会一溃而散。好在祝明朝并不计较姐姐当众揭发她的事情,有意将飞花门与百胜门并为一门,名唤‘百花’……”
说到此处,封如故笑了:“祝明朝在这件事中得利着实不小。除了失去了剑川这个天然屏障与修身之地,以及一点点名誉外,别无他损。然天下州府众多,只要有心,容身之地到处都是;至于名誉问题,假以时日,总会有人淡忘的。”
“除了这点损失外,她有百胜剑法心法,飞花门又不得不依附于她,比她留在剑川强上千百倍——来剑川拜师求道之人本就寥寥,即使崇慕百胜剑法威力,但百胜剑法毕竟困难,难以入门,弟子们修习不出成果,大多也就转投青霜门或是飞花门了。她留在这里,就始终得与严老的青霜门争长短,倒不如自立门户,独闯天下。”
严无复侧过头来,看着封如故,接上了他的话:“她也许早就有心离开,但三家留于剑川一地修行的传统渊源已久,凭她小女娃一人之力,无法改变。这件事,反而成了她的机遇。”
封如故与他对视:“那名唐刀客,为飞花门送来了杀人的唐刀,为百胜门送来了自由的希望……那您呢?”
封如故隔着轻纱似的薄雾,注视着那端的严无复,“严老,你可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严无复的言辞不似往常尖锐了,观其神情,笼罩在烟雾里,甚至有几分诡异的和蔼可亲:“云中君此话何意呀。”
“我一直在想。”封如故道,“那名霞飞门弟子,究竟是谁带入川中的?又是由谁杀害的?”
严无复笑望着封如故:“难道不是那名唐刀客吗?”
“起先,我也是如此想的。”封如故道,“直到我看到了山坳中的血迹,我就知道,我错了。”
严无复略略直起腰背,饶有兴趣:“哦?哪里有错?”
这次,封如故没有再诈严无复,平静地陈述了事实:“我风陵也有弟子被杀,我见过被杀之人的遗体。——唐刀客杀人,刀挟寒水之势,从来是一刀封喉,干净利落。皮肤未裂,喉管寸碎。”
……绝不会是山坳中血溅满地的模样。
在杀他的未婚妻文三小姐时,唐刀客才下了重手,但那是“封”字血趣÷阁的收尾,她的头颅注定不保,也不必顾忌太多。
而且,她死在温泉之中,血迹均随定时换水的温泉流走,现场依然干净清洁。
这才是唐刀客杀人时的作风,而不像山谷中的霞飞门弟子,血流一地,惨不忍睹。
“霞飞门弟子根本不是唐刀客杀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混入剑川,而是川中人动手杀了人。”
封如故磕去竹烟枪中的烟灰,道:“我记得,我听花掌事说过,发现尸体的前一日,是青霜门严掌事的寿辰。有几名道友给您送了些礼物来。这便是那几日间,剑川与外界最大规模的交游。”
尽管花若鸿此人昏招迭出,但他关于此事的猜想,却无限趋近于真相了。
——“谁知道那些礼箱中是不是就藏着那名弟子的尸首?”
封如故轻声道:“送来的,未必是那名弟子的尸首,说不定是一个活人,和一把乌金唐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