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目光,冲动,压抑,甚至还有两分痛苦。
“迎晨,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好好说一个,我听听。”
迎晨原话抡回去,眼神笔直。
对视数秒。
厉坤缓缓转过头,低声说了五个字:
“这是你们家。”
而一听那声“你们”,迎晨便什么都明白了。
冤有头,债有主,哪有那么容易忘记啊。
梗在厉坤心头的那根刺,动一下,就出血。
他尚有理智与定力,能够划分清楚:爱人是爱人,但仇人,也洗不白啊。
迎晨忽的沉默,那颗心瞬间回归零度刻线以下。
冷静得可怕。
她不是怪责,相反,甚至有点理解。
情人之间的矛盾,如果是源于性格、误会这些非客观因素,好办,时间可摆平大半。
偏偏是这种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实。
它客观,有存在感,并且没法儿解释澄清。
它像一道锋利的旧伤口,稍有变天,便隐疾发作,阵阵作痛。
迎晨推门,下车。
厉坤抓住她的手腕,很紧。
迎晨挣脱。
他再抓。
迎晨再甩开。
像是复读机,一遍一遍地心酸重复。
最后,迎晨还是没能被留住。
厉坤看着她的背影立在冬日阴天里,落寞至极。
——
屋里。
迎义章安睡,崔静淑静悄悄地从主卧退到外面,很慢地合上房门。
一转身,就与迎晨撞了个正着,崔静淑紧张惊慌,讨好着打招呼:“回来了啊?”
迎晨嗯了声,径直走去看父亲。
迎义章五十多岁,脸上皮肤纹路刚毅,一道道的,跟刀划过似的。
迎晨挨着床沿儿坐,静静看着他。
不多久,迎义章睁开眼睛,慢声说:“什么时候来的?”
迎晨音轻:“接到徐伯伯的电话,就赶来了。”
迎义章虽在病中,但气色看起来还不错,红润,健康。
这也让迎晨稍稍安了心。
“晨晨啊,爸爸年龄大了,岁月不饶人呐。”
今天的老迎很温情脆弱,很是戳迎晨的心肝。
“刚刚做梦,我看到你妈妈了。
穿着水蓝色的旗袍,耳朵后面还别着一朵花,我认不出品种——她站在好远的地方冲我笑,笑起来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
迎晨低头,缄默。
迎义章费劲地挪过手,温厚的掌心悄然覆上了她手背。
“晨晨,你对爸爸有意见,有想法,有怪罪。
爸爸都知道,爸爸也理解。”
迎义章今天走起了剖心挖肺的路线,迎晨虽没表态度,但迎义章知道,闺女是听进了心里。
“爸爸是挂念你的,我这身体,指不定哪天就过去了。”
迎晨终于有所反应,抬头唬他:“胡说!”
迎义章笑得像个老小孩,父女俩的关系,好像在这一刻,悄然地松了弦。
连着好几天,迎晨下班后都回大院儿住。
迎义章似乎也转了性,只要闺女一回屋,他笑得比谁都灿烂。
这样的笑脸老父亲,做子女的能不心软么。
到底是个家,不比一个人住公寓,聊天儿的话题都多了些。
迎义章关心她工作,关心她生活,偏偏一个字儿不提感情,不对她指手画脚,施压下令。
这种环境,让迎晨觉得舒服。
一舒服,便也没那么排斥。
迎义章这身体,说来也奇怪,吊了一天水,第二天就能下地,第三天便可出门遛鸟下象棋。
没事儿的健康人似的。
吃过饭,他唤迎晨上书房,又是练毛笔字,又是煮茶聊诗词,一天一种茶叶,话头又清新别致,很能留住迎晨的心。
时间安排一满当,她便分不出心去做别的事了。
加之上回两人软刀子一般的分歧,虽未面红耳赤,但到底也写了个不欢而散。
白天要训练,没假又出不来。
厉坤每次只能晚上给她打电话。
迎晨心里头犯堵,那坎儿还没回去,所以也是兴致不高地回应。
在旁观者看来,就觉得她是敷衍了事。
两人似乎陷入了一个僵局。
尴尬,进退两难。
就这么过了一星期,到了周五这天,厉坤主动发来短信:
[晚上我过来,给你做饭,行吗?
]
迎晨心软了,还有点不明所以的委屈。
她眼巴巴地回复:
[好啊。
]
发送成功后,后悔话写少了,赶紧又补一条:
[我要吃西红柿炒鸡蛋,鱿鱼圈,还想吃鱼,可是鱼好难剔刺,算了,不吃鱼了。
]
完全就是平日碎碎念念的风格,这才自然,熟悉,让厉坤安心。
很快,他的新信息:
[你想吃就吃,我给你做红烧鱼,别怕刺多,我帮你都剔出来。
]
迎晨捧着手机,顿时就乐了。
这一笑,把那些浮躁的郁意都给拂散。
约定好后,迎晨很快给家里去了个电话,告诉后勤阿姨,她晚上不回来。
后勤阿姨嘴皮热活,多问一句:“是和男朋友约会啊?”
迎晨爽快应道承认:“对!”
而后,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心情说不出的愉快。
这通电话结束没两分钟,迎义章的电话紧跟而来。
“喂,爸爸。”
“你晚上不回来了?”
“嗯。”
迎晨握着手机,斟酌用词:“我有约会。”
安静两秒,那头一声安稳无事的“哦”,迎晨心落地。
迎义章语气一转,哀声轻叹,“我胸口又不太舒服了,老崔去喝喜酒,家里就我一个人,没事儿,你别担心,我自己去医院看看。”
“……”
这能不让人担心么。
迎晨纠结片刻,掷地有声:“你杵着别折腾,我下了班回来陪你一块去。”
迎义章瞬间精神,“好嘞!”
迎晨:“……”
与厉坤的约定就这么被半道儿给搅黄了。
晚上,迎晨陪迎义章吃晚饭,饭后老程序,聊天喝茶练字儿,最后督促他吃药。
迎义章就着温水吞服,招呼:“你也累了,回屋早些休息。”
“好,那您睡么?”
“我再看会书。”
迎晨点头,起身离开书房,走前帮他关了大灯,就留一盏暖黄的阅读灯。
回自己的卧室,迎晨洗了个澡,洗完后她拣起手机看了看,没厉坤的消息。
心情有点落寞,迎晨正准备给他打过去。
“迎晨——迎晨——”
刻意压低嗓音的一道男声,她太熟悉的一道男声。
厉坤!
迎晨分辨出声音来源,是在窗户外。
她快步走过去,颤着手推开玻璃,一看,差点吓cry。
迎家院子里有一棵百年老梧桐,被美誉为陆军大院的镇院之宝,高大粗壮,恰好是从她卧室窗外笔直生长上去。
厉坤从队里出来,一身军装没来得及换,脚上还是松翠绿的解放鞋。
此刻正攀在树杈上,隔窗相望,冲她一脸笑。
迎晨捂着嘴,惊恐万分:“我天,你爬树干嘛啊!”
厉坤秒变可怜蛋,还委屈上了,“……你还说呢,我鱼都买好了,你一句话就把我给甩了……我爬树追媳妇儿,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