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的空间,寸寸燃烧,自成一方结界。
顾侯抬手弹出一道杀气,仅仅掠出数丈,就被苏长澈的星辉拦下。
天圆地方。
苏水镜就在这片结界的外侧,她的身躯不住的颤抖,疯狂的挣扎,然而“结魂法”的力量不断束缚,大红盖头被风吹得飘摇,两行泪珠洒落,女子终究只能保持着“端坐”的姿态。
苏长澈凝成结界之时,为了防止大宗主的力量波及到她,只能如此。
两位命星之间的战斗,在这片结界之中炸开——
顾侯抖擞双袖,七八尊宝器迎风而涨,不为击垮苏长澈,轮番轰炸结界,只想“脱困而出”,只可惜……无论他如何轰击,这片结界固若金汤。
八风不动。
老人以神念高喝:“全儿,快动用‘结魂印’!”
苏水镜的那枚“结魂印”,在地牢之时,被转交给了自己的亲子。
而被一箭狠狠钉在石壁上的顾全,神色慌乱,他连忙伸出左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这枚印法的法决已经掌握,只不过他的魂念不如父亲,还需要一物配合才能动用此印。
顾全的衣襟内,留存着一枚细小的黑色莲花令牌。
他刚刚抬起手来。
第二道破空箭矢,便呼啸而来。
这一次没有“一箭双雕”,而是直接奔着顾全而来。
“砰”的一声,这位少宗主的左手在空中直接炸开,第二枚箭矢并没有直接取了他的性命,而是彻底击垮了顾全的心神。
见此情况,大宗主更加疯狂,不断以法器轰击,然而仍是徒劳。
他癫狂嘶喊道:“你从哪找来的帮手?苏长澈,你这伪君子,竟如此丧心病狂,勾搭外宗,你是想造反?!”
尖锐的言语,落在大长老耳中。
苏长澈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顾侯动手。
苏长澈的目光带着愤怒,带着怜悯,最终变成了讥讽。
他只是平静开口道。
“他不是外宗的。”
大宗主的神情微微一怔。
他转头望向山阶之外。
那个张弓搭箭已经射出两箭的家伙,一路奔跑,因为这两箭需要消耗极大的力量,中间停顿了两次,此刻终于抵达了“终点”。
一道极其陌生的,饱含杀意的身影,出现在大宗主的面前。
在这一刻,顾侯的脑海里掠过无数道记忆之中的影子……他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在蜉蝣山修行多年,每每途径宗内,脑海之中印入的弟子面孔,他都会以神魂之术去记住,哪怕是外宗弟子,也不会有所遗漏。
但是这个人。
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苏长澈仿佛看穿了顾侯的所有心思。
“这个少年在巨灵宗已经待了七年。”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满是嘲讽意味,“你觉得不可能?但事实上……就是这样。”
井月来到了山阶的尽头。
也来到了林意的面前。
林意的半边面颊,被刚刚的那一箭,炸得血肉模糊,对于修行者而言,这只是皮外伤……但是这位圣子的脑海,此刻还是一片紊乱。
那一箭,似乎蕴含着某种玄妙的力量。
像是……神魂之力。
林意有些眩晕。
他刚刚来到人生的至高处,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这一切。
就出现了这个黑衣少年。
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很不起眼。
林意对于宗内大部分的人,都有印象。
但……他是谁?
这是巨灵台上,所有人此刻的想法。
林意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井月把大弓放下,看也不堪那被两箭摄破了心神的少宗主顾全,他缓缓来到了林意的面前,两人一高一低,衣着也形成鲜明的对比。
井月先是与林意对视了一秒,然后挪开了目光。
整个世界,仿若寂静。
林意的声音,从喉咙里愤怒的挤了出来。
“你……是谁?”
狂风吹过。
井月口中含着第三把刀,他将古刀插在地上,然后抬起双手,缓缓扯下了自己的遮面黑纱。
露出了那张十分朴素,十分朴素的面容。
五官单独拎出来,除了那双清澈的眼瞳,没有一处算得上好看……而拼凑起来,也只是稀松平常的路人。
他扯下面纱,就是对林意那个问题的回答。
“我是井月。”
林意双手攥拢拳头,再一次嘶哑道:“我没见过你。”
井月微笑道:“你当然没有见过我……因为我只是一个看守药圃的小厮,你是圣子,所以不会有机会见我。”
井月问道:“你要娶苏水镜?”
林意怔了怔。
少年看了看这位圣子身上所穿的婚衣,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
“你可以去死了。”
林意的耳旁响起了这道杀意饱满的刺骨声音。
笑意盎然的井月,挑起眉尖,衣袖之间的剑气瞬间沸腾。
井月没有练过刀。
他当然也没有练过箭。
更不会练过剑。
但是他看过很多书,知道刀该怎么握,箭该怎么瞄,剑该怎么砍……而做出这一切的,杀上蜉蝣山时所依靠的,不是多年修炼武器所积累的“经验”,而是极其深厚的神魂底蕴。
一力降十会。
那枚铜箱里,有长刀,有劲弓,有箭矢。
还有一把剑。
他的最后一样武器。
这一剑,快得就像是一道影子,瞬间从林意的眉心穿出,将这颗大好头颅射穿,飞剑掠过一条长线,闪逝即回。
这是井月的身上,第一次沾染鲜血。
林意的瞳孔松散起来,他的手指刚刚才搭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之上,想要发力,却发现力量无论如何也汇聚不起来了。
“按理来说,我杀了陈龙泉,圣子应该是我来当吧?”
递出这一飞剑的井月,神情万分疲惫,拿着只有自己和林意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于是将死的林意,眼神之中忽然有些恍悟。
他想到了自己在蜉蝣山顶与顾全的对话……他当时天真的以为,是否找到那个杀死陈龙泉的人并不重要……现在看来,自己错的很离谱。
井月拔出了地上的长刀。
他没有去看缓缓跪在地上,然后匍匐死去的“林意”,这位人生停留在极致风光之中的圣子,死去的姿态,与罗浮殿主陈龙泉倒是一模一样。
井月缓缓向前走去。
他行路姿势很慢,看起来很有把握,但事实上……从山底一路杀上来,已经耗尽了自己几乎所有的心力。
哪怕他已经在最后的三十六个时辰里,破开了“九境”,将《大衍秘典》修行到圆满。
仍然精疲力尽。
但是巨灵台上已经无人敢接近这位少年。
井月缓缓来到苏水镜的身旁。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道:“是我。”
月光旷野芦苇荡。
长夜醉酒白草圃。
她曾经问井月,那个黑衣人是不是自己?
当时他犹豫了,现在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井月掀开苏水镜的红色面纱,他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女子面孔。
苏长澈的声音,在结界之中传荡开来。
“带她走——”
井月深吸了一口气,他背起苏水镜,快步来到了顾全的面前,一刀插入这位少宗主的胸口,结束了他的煎熬,然后从衣襟之中扯出了那枚黑色莲花令牌。
井月没有解开苏水镜的束缚。
女子趴伏在他的肩头,嘶声艰难道:“爹——”
井月背着女子,环顾一圈,巨灵台还有极多宗内的修行者,戒律山的难缠角色也都在场,只不过此刻碍于那两位命星,还有井月刚刚的杀伐果断,此刻还在犹豫之中。
井月背着苏水镜,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平静道:“离开前,请诸位看一样东西。”
他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叩下印决。
短暂的延迟之后,一道炽烈的火柱,从骑鹤峰山底之下掀起,直冲云霄,将骑鹤峰药殿直接炸得支离破碎,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埋藏在地底的符箓,在这道总印决的触发之下,连绵起伏,井月磅礴的神海,在这一刻蔓延到整片巨灵宗。
他知道每一处药殿,每一处偏僻的,无人问津的修行楼阁,也知晓每一位主人的习性……他是巨灵宗黑夜之中的窥伺者。
挑灯夜读的药圃少年,是一个沉默的守夜人。
而这宗门内,还有一个与井月很相似的“老人”,同样的挑灯夜读,同样的聆听万物。
找到院子里,给井月这枚铜箱,长刀,古剑,劲弓,还有这些符箓起爆印决的……那位老人,站在愈发狭窄的结界之中,面容枯槁,双目缓缓流出血泪。
他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苏长澈的声音再一次在井月神海之中响起。
斩钉截铁。
“带她走。”
南疆的狂风,掀翻了整座蜉蝣山,无数符箓掀起连绵的火海,巨灵宗在这一刻陷入了几近倾覆的巨大动荡之中。
混乱,嘈杂,狂吼,怒喊。
背着苏水镜的少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快速奔跑起来,纵身跃下了巨灵台。
狂风席面。
井月死死搂住女孩,凝聚所有神魂,在背后凝化一双巨大羽翼。
苏水镜嚎啕大哭的声音被狂风淹没——
坠落,像是在向着深渊坠落。
然后展翅,飞出黑暗。
碎裂的光火在眼前汹涌而来,飞出火海之中,井月回头,望向身后。
那场铺天盖地的焰火。
埋葬了蜉蝣山的一切过往——
地牢。
戒律山。
巨灵台。
白草圃。
漫山鲜花。
火光燃起,人们憎恶的,痛恨的,还有喜爱的。
都将化为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