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峥御剑收回螭龙,平静问道:“为什么?”云泽感觉脸颊一阵灼热,除了握剑的右手,整个身躯都微微僵硬。他最初设想若真到了这一天,本可理直气壮地回答他的质问,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失去了回答的勇气,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安静的夜里骤然响起鱼莲心肆意的笑声,她畅快道:“因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身旁的云殊闻言脸色大变,身躯剧烈一震,灯笼无风飘摇个不停。鱼莲心淡淡瞥了他一眼,他顿觉如坠冰窖,浑身冰寒似僵,格外虚弱无力。
他早该看清这件事和这个人,鱼莲心根本不在意谁能坐上那个位置,她只在意自己是不是云家真正的主人。云泽也罢,自己也罢,只不过是方便她随时调换的傀儡,他从来都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然而,他却只有唯一的选择,时至此刻他依旧不敢反抗她。云澜、云峰、云霄,非死即残,她的无情狠毒,他从来都是再清楚不过。鱼莲心一生或许有很多身份,但其中一定没有母亲或祖母的身份。
云峥怒声质问道:“你杀了三叔,难道三弟能够熟视无睹吗?”鱼莲心嫣然笑道:“那是宵儿自己的选择,为了泽儿的前途甘愿牺牲。只有杀了你,泽儿的父亲方能死得其所。”她陡然厉声道:“泽儿,杀了他!”
所有人皆目光灼灼,期待着云峥血溅石亭。他是鱼莲心掌控云家最大的障碍,他是云家分支家主头顶的一柄利剑,他是云殊或云泽登临掌门之位的拦路虎。只要他今夜一死,他们那颗悬着的心方能落定。
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等待着云泽斩下那一剑,然而接下来他们却听见一道轻声叹息,云泽撤剑而立,面无表情,并未发生万众期待的情景。鱼莲心脸上凝滞的笑容有些难堪,她寒声道:“泽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云泽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平和而坚定道:“我知道。”鱼莲心愤怒道:“为什么?”云泽其实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他以往糊里糊涂逃避内心,此时想起很多与云峥相处的情景,他温和道:“因为他是我大哥。”
他不去看云峥,云峥也不去看他。自云泽放下长剑的那一刻,云峥便知道他还是自己的兄弟。鱼莲心怒极反笑道:“为了可笑的兄弟之情,你放弃的是整个云家,乃至整个江湖,你竟如此愚蠢!”
云泽并不与她争辩兄弟之情是否可笑,是否值得他放弃炙手可热的权势,他有些悲伤道:“我曾经确实觊觎过掌门之位,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牺牲我的父亲。”曾经那般畏惧鱼莲心的父亲,为了他竟有勇气挺身而出,脱离她的阵营,站在她的对面,全是因为他对儿子的爱。
鱼莲心轻蔑道:“还以为你能成就大事,没曾想竟是个妇人之仁的懦夫!”云泽神色如常,温言劝道:“老夫人,当有一天你登临高处,却举目无亲,是否会感到一丝凄凉?我们曾经走上歧路,我想要回头,也希望您也能回头。”
鱼莲心是他的亲祖母,他却同云峥一样称呼她为“老夫人”,显然是要同她分道扬镳。鱼莲心满腔怒火无处宣泄,猛然挥袖将曲桥石栏震垮,她脸色狰狞道:“我情愿在云层之上承受风雨,也不愿躲在茅屋之中享受温存。”她复又冷冷道:“凡是背叛我的都要死。”
云泽的倒戈彻底激怒了鱼莲心,但是她怒归怒,却并未乱了方寸,云殊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未等鱼莲心发号施令,云家分支家主已然存了破釜沉舟的意志,率领子弟杀向石亭。云家虽诗礼传家,却不可能对背叛者一再仁慈,他们既然选择了鱼莲心,那么他们必须奉上自己的鲜血。
亭中两兄弟背对而立,冷漠地望着杀至的众人,其中大部分皆是云家子弟。两人决然挥舞剑指,斩碎月光,两柄剑围绕着石亭飞舞,快如流光浮影,利当刃如秋霜,奔在最前面的人霎时血溅石阶。
那两柄剑仿佛两条腾云神龙,护佑亭中两人,力挡四方之敌,石亭一时成为万邪不侵的禁地。神剑飞驰,于月华中透着几分飘逸,剑来剑往,不时有人断了咽喉,折了胳膊,浑如修罗地狱。两柄飞剑霸道无双,众人直如土鸡瓦狗。
众人渐渐被血腥骇住,不免萌生了退意,有些事情人多是没有用处的。亭中两人御剑如行云流水,四周攻势崩溃,已有突围离去的迹象。鱼莲心知道若是暗中那人能够出手,云峥、云泽定是不堪一击,然而那人根本不是她的援手,也不屑放下身段对付两个小子。
时机未到,鱼莲心不得已只能亲自出手。长剑如秋水流泻而出,她脚踩桥右石栏,整个人受力凌空而起,如一朵美丽的云彩越过众人头顶,握剑斩向石亭周围飞驰的剑,剑芒吞吐,铮然数响,她硬生生斩出一条缺口,纵身入了石亭。
鱼莲心居太君之位长达几十载,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过剑法,今日他一出手便破了御剑的防御,其实力可见一斑。即便她舞剑对上剑道奇术,也依然不损她精致的妆容和华美的仪态,丝毫不落下风。
世人眼中,云珵、云峥和云泽是云家三大高手,鱼莲心持剑专攻云泽,数剑之下尽展大成剑术的奥义,显然已得剑中三昧。云泽持着剑柄似握非握,近身相搏,虽不如远攻那般纵横肆意,却也相当灵活机变,然而他依旧有受制之感。
云泽被鱼莲心拖住,石亭周围的防御顿时打了折扣。云峥此时无暇相助云泽,因为周遭众人斗志复萌,他将要面对其他所有人的进攻,尤其是那几位将身家性命赌在这一战的分支家主。鱼莲心强横的实力让他们重新看到了希望,御剑术并非不可战胜。再厉害的御剑术也不可能一次挡住上百人,几位家主顶着血雨接二连三冲进石亭。
鱼莲心冷笑道:“你以为你的背叛能够改变什么吗?结局早已注定。”她握剑陡然发力,剑身裹着一团盘旋的真气,璀璨的剑光脱剑欲飞,剑势节节拔升,悍然一剑径直同云泽的剑硬撼在一起。鱼莲心有野心,也有配得上其野心的实力。
御剑术贵在奇、快、变,凭此当横扫天下,隔空取人首级,但其缺点是力量不足,不宜以强攻强。鱼莲心先占据近身之便,御剑术难以尽展威力,其狂暴一剑,令云泽不由握住剑柄抵挡,御剑术的变化多端不攻自破。恰在此刻,她一直安静的左手冷不丁迎风出击。
云泽的剑式被逼用老,身法也恰在凝滞之时,不得已他只得挥掌抵挡。掌出半招,他陡然想起什么,可是后悔已然不及。惊见鱼莲心掌心氤氲着一团淡淡的灰色,云泽咬牙击实,陡觉一股刺骨的阴寒沿着手臂经脉扩散,整根手臂刹那间痉挛绞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阴蚀掌,天下三大阴寒掌法之一,鱼莲心浸淫几十载,其威力可想而知。云泽虑及此节时为时已晚,他忍着左臂剧痛复又御剑攻鱼莲心必救之处,暂时争得片刻喘息的机会,趁隙运功将寒气尽封手臂之中,防止其侵入全身,此刻他的实力业已不及方才。
云峥瞧见云泽受创,浑身蘧然爆发出强烈的杀气,亭中诸人有感俱惊,云掌门怒了。他意与剑和,剑随心走,螭龙剑化作一道犀利的闪电,携着惊心动魄的杀意飞驰杀敌,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位家主手腕经脉应声被断,血流如注,长剑纷纷落地,仓皇退出石亭。
其余众人被骇得心中一跳,不敢入亭截杀于他。云峥怒容满面,舍了御剑术,握剑杀向鱼莲心,只见剑出如云霞浮动,剑威似雷动九天。他一口气连出十七剑,逼得鱼莲心退出了石亭,他睥睨道:“就算没有御剑术,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凭什么争夺云家大权!你杀得了我吗!”
鱼莲心承受着他言语中的羞辱,怒火中烧却一时无言,她确实不是云峥的敌手。此时从东面传来熙攘人声,鱼莲心闻之不由暗松一口气,她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道:“你问我凭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四个字,上善伐谋。”
忽然之间,阵阵幼童的哭喊传了过来,众人举目四处寻觅,发现幽池北面阁楼三层栏杆处,云殊和着几人正将一个铁笼从栏杆上推下。铁笼既大且沉,系着婴儿臂粗的麻绳,另一端拴在梁柱上。
铁笼垂落至楼阁一层,下面是不知深几许的幽池。笼中装着不下三十个幼童,身上脸上有多处损伤,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哇哇大哭,嘴里喊着爹娘,那模样确实凄惨。三十多幼童加上铁笼怕有几千斤,一旦断绳入水,将是必死无疑。
鱼莲心漠然道:“这一步本想着能省则省,可惜泽儿偏要与我作对,我也只能出此下策。现下事情就简单了,要么你们死,要么他们死。”鱼莲心没想到的是,本来以幼童要挟云峥的差事安排了他人,没曾想云殊为了图一时扼住云峥咽喉之快,竟然毫不避嫌亲自上阵。
云峥故作冷淡道:“老夫人能做初一,我为何不能做十五?在场皆是云家之敌,幼童又死于你们之手,与我何干?大不了,事后我杀了你们,为他们报仇。”鱼莲心冷笑道:“所以,今夜我专门为你请了一些客人,他们都是陵阳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这些幼童的父母。”
恰时,那群客人赶至幽池,个个面带悲容,此时瞧见铁笼中幼童,群情激动,欲要冲近救下自己的孩子。可铁笼悬于幽池之上,左右无所依仗,除了从楼阁中拽绳施救,并无他法。云殊拔剑置于绳上,冷喝道:“谁再靠近,我便割断绳子!”
众位苦主虽恨不得餐其肉,饮其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位中年员外模样的人,开口道:“老夫人,今夜是您叫我们前来商议如何寻找失踪的孩子,可我没想到孩子就在你们手中。云家是江湖中人,我等自然无法抗衡,但是你们当真不要云家的颜面了吗?”
鱼莲心不以为意道:“胡员外有心了,但是你们此刻最应该关心的是如何救下你们的孩子。”胡员外压制怒气,问道:“不知老夫人有何条件,若要赎金,自然好商量,我等倾家荡产也无所谓,千万别伤了我们的孩儿。”
鱼莲心垂眼摇头道:“胡员外说笑了,我云家何曾在意过银钱。”胡员外皱眉道:“老夫人到底是何意?”鱼莲心淡淡道:“亭中两人,一人是云家的掌门,一人是云家的三公子,皆是名门俊秀。只要他们一死,这些孩子自会安然无恙。”
胡员外怒道:“老夫人您这是强人所难,我们如何能够左右他们的生死?”鱼莲心毫无感情道:“他们素来自诩侠义之辈,今夜你们就赌一赌他们会不会舍己为人。”胡员外等人已然明白,他们的孩子只是被殃及的池鱼,纷纷抗议却没有结果。
云殊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他将剑锋推进麻绳,轻轻地来回拉动,麻绳一点点被割裂。鱼莲心望着亭中沉默的两人,柔声道:“峥儿、泽儿,你们还不死吗?”胡员外等人心急如焚,齐刷刷将目光投入亭中,瞬间他们皆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不住哀求两位大侠救命。
云峥和云泽脑中已是天人交战,鱼莲心冰冷的微笑,云殊手中拉动的剑,幼童撕裂的哭喊,苦主彷徨的哀求,都如海水一样淹没了他们。两人好似溺水一般,感受到无限巨大的压力,却没有一根救命的稻草。
云泽忽然仰天悲叹一声,道:“大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来世再还,小弟先走一步。”他提剑欲自刎,云峥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冷着一张面孔,道:“再等等。”云泽不解地望着他,不知他要等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等有人死,等有人生,先死而后生。下一刻,终是有人死,而有人生。云殊难以置信地俯视穿胸长剑,然后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满袍风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