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陈清玄都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按理活着的六凶应能为其挡住一些麻烦,可他竟无动于衷。因为他察觉到北面远远有三道气息向这边极速奔近,其中有一道气息尤其强大,令他亦不敢掉以轻心。
须臾之后,福灵、宋文卿和慧灯陆续奔至降魔塔。福灵先一步踏风而行,慧灯带着宋文卿缀在后面。三人望着塔前惨烈的场景,血水浸湿土壤,伤者呻吟不绝,不由口诵佛号,悲色上涌。慧行带着残存的僧人上前见礼,心中大定。
陈清玄虽对福灵其人已有耳闻,今日却还是第一次得见,即便事先得知,却依旧难免惊诧他竟是个白衣胜雪的青年和尚,哪里像禅宗的老祖宗。他身外恍见淡淡的金辉,他所处之地仿佛天光也盛了一分,他如是行走在人世间的佛子,看透一切红尘诸相,即使面对一地血腥,他亦是悲而不伤。
宋文卿虽是囚龙寺佛学修为第一人,但毕竟不如近百岁的福灵那般经过岁月历练开悟,不免对僧众的伤亡充满悲悯,默默诵经超度。他堪破情关之后,正式剃度出家,始一成为禅宗弟子,便被授“玉佛”尊号,可不知为何他坚持沿用俗世之名,一直没有法号。
陈清玄知晓宋文卿是血祭人选,也是少有几个未受五行周天剑阵庇护的人之一,但他仅是随意瞟了一眼宋文卿和他身旁的老尼,似是完全没有出手擒拿的意思,接着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福灵身上。
福灵淡淡地望着他,眸中风云几番变化,然后微嘲道:“时代不同了,真是后生可畏,我们这些老家伙算是白活了。”福灵言语颇有俗世之气,倒不似世人想象中的高僧那般,句句含禅,字字珠玑。
陈清玄展颜露出纯净的笑容,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认真道:“是否真如圣僧所言,还需比过才知。”众僧闻言皆是一惊,虽然他们认定陈清玄是个远超自己的高手,但难以接受他与自家老祖宗相提并论,只觉他出言有些狂悖。
福灵听出他言中的跃跃欲试,并不急于同他动手,声音平缓道:“听闻你擅长蛊术,想必这万毒攻山是出自你的手笔。”陈清玄安之若素,微笑道:“圣僧虽久不履红尘,却还是这么明察秋毫。”
福灵缓缓叹了一口气,皱眉道:“万毒攻山毁不了本寺根基,你也不该放出六凶,平白伤害这么多无辜性命。你的目标是我,你邀战,我应战,何必弄出这般大的动静?”陈清玄似笑非笑道:“贵寺水深,我总要扔几块石头,探探深浅。”
福灵哦了一声,问道:“不知你探得如何?”陈清玄淡笑道:“贵寺果然水深,但幸好我也不是一块小石头。”话音未落,福灵骤然挥掌击向右前方三尺外的虚空,随之一丝微弱难察的异响在他掌下传出。
无影蛊出师不利,竟一个回合便被福灵挥掌击杀,陈清玄面色如常,心中却暗忖囚龙寺的老和尚果然不是善茬。他也不再虚应客套,心念微微一动,率先飞出三只无坚不摧的金线蛊打头阵,化作道道金色的流影,然后又从袖中窜出两只六翅蛊,一展翅便不见了踪迹。
传奇灵蛊无影蛊提早阵亡,陈清玄一出手又是五只灵蛊,对豢养蛊虫的人来说可谓相当豪奢。福灵僧衣不动,浑身金光由淡变浓,一派宝相庄严,好似佛陀降世。金线蛊还未到达,那两只以速度见长的六翅蛊被金光所挡,顿时显露了身影。
福灵神态寻常,继而双掌齐出,各向一只六翅蛊按下,六翅蛊即刻被锁在掌势之中,扑棱翅膀苦力挣扎,怎么飞不出福灵的手掌心。福灵微微向前送掌,掌中劲气喷薄,六翅蛊霎时化为肉泥掉落在地。这时金线蛊激射而至,福灵如法炮制,轻描淡写将之一一化为尘土。
陈清玄毫不痛惜灵蛊的损失,随即陆续驱使了十几只灵蛊向福灵进攻。他是吞灵蛊之主,在苗人眼中如同蛊神,天下万蛊皆能为他驱策,今日折损的灵蛊,他日自然能够补上。实际上他对灵蛊的生死很是淡漠,否则他一开始以吞灵蛊对敌,哪里用得着拿这些灵蛊试探。
福灵修禅宗护身真气大成,浑身显现金光气象,恍似铸就罗汉金身,当是万邪不侵。这些灵蛊虽然诡异莫测,但是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为防灵蛊再伤害其他僧人,福灵只得忍心痛下杀手。
这时扑来一只半寸左右的灵蛊,状似蜂鸟,喙长羽彩,只是喙下挂着一个鼓鼓的小囊。它飞到福灵的近前,张嘴喷出一团绯红色的雾气,喙下的小囊迅速干瘪,然后这只蜂鸟状的灵蛊便落地而死。
以生命为代价的这一口雾气,显而易见是巨毒无比。福灵脸色微微一变,身影倏然向后飘出一步,不过他临时扪心一想,若任由这毒雾散入空中,不知会引起什么可怕的后果。他的身影戛然而止,毅然伸出双掌,将那团已经扩散道茶碗大的红雾夹在其中。
双掌之间涌出两道无形的力量,逼压着那团红雾盘旋翻滚,硬是没有流泻出一丝一毫。毒雾渐渐缩小凝聚成一滴绯红毒液,滴入脚下的土壤,丈内的绿草瞬间变得黑枯,一切生机俱是断绝。
福灵此举看似轻易,实则凶险至极。若是选择避开毒雾,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是要将毒雾化为毒液,需要登峰造极的修为,而要想毒雾不偏移流散,避免手掌沾之中毒,那么对于掌势和真气的控制必须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福灵显然是两者兼备,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陈清玄不再驱使灵蛊攻击,福灵的实力他已有所得,既有力量的雄阔,也有招式的精微,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高,是高山仰止,深,是深不可测。他终是撕下天真无邪的假面,神情沉静冷厉,双眸黑浪翻涌,忽然咧嘴邪笑,浑似黑暗中爬出的妖魔。
福灵顿觉陈清玄身上有什么东西苏醒过来,他心中微微一悸,然后开口道:“慧行,你即刻带着大家去驱除寺中毒物,务必保护香客的安全。”慧行明白福灵的护佑之意,也知自己左右不了此局,随即率领众僧离去。
福灵转首又对着宋文卿和慧灯,淡淡道:“你们也去吧。”慧灯默然接受,单掌施了一礼,欲带着宋文卿离去,哪知宋文卿却摇头轻笑道:“寺中哪还有比待在师兄身边更安全的地方,我不走。”
福灵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也不强求于他,欲再劝慧灯离去,慧灯平静道:“方丈师兄命我保护师叔,小师叔在哪我便在哪。”福灵忍不住会心一笑,禅宗劝世人放下执着,未曾想出家人却一个比一个执拗,遂不再相劝。
福灵终于看到了令他感到不安的东西,在陈清玄的肩头上,黑白两蛊抱尾结合,化为混沌的灰,若非聚目察看,只怕发现不了他灰衣上的吞灵蛊。福灵立马双掌合十,意守日月,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的经文,禅心愈加坚定。
《般若心经》历来只能由掌门修行,但是以福灵尊崇的身份自然不受其限,他于心经上的修行自然不同寻常。福灵听闻吞灵蛊的厉害,遂以心经经文镇压六识,即刻遁入禅境,五蕴皆空,不受天魔侵扰。
陈清玄了解禅宗修禅,精神意志一向为江湖称道,他也想知道囚龙寺最厉害的福灵是否能够稳坐禅境,抵住他的吞灵蛊。只见他肩上的吞灵蛊微微扭动,忽然张口寂寂,然而吞灵之音已然在寂静深处响起。
吞灵之音是大音希声,是大道本源,是这世间唯一的初音。福灵只觉一种缥缈的气息包裹着自己,正从每一寸肌肤渗透进他的意识。他竭力抵挡这种气息的侵入,默诵心经甚至变成诵经出声,每一声如同鼓锤敲在他的心上,然而他的禅境开始崩塌。
陈清玄难掩惊诧之意,除了木青龙和雪鸿这两位震古烁今的剑道大家,还无人能够在吞灵之音中支撑片刻,那两个棘手的人物就由地长老去多多费心。福灵能够坐守禅境而不丧失本性,可见他近百年的修禅已到了通玄的境界。
可是吞灵蛊仿佛是一种天地大道的产物,在精神领域有着绝对的支配权,几乎无与争锋。福灵坚持片刻后便看到头顶之上渐渐逼近一张虚无缥缈的脸,占据了整个苍穹,耳畔随之响起一道声音。
福灵聚目看清那张脸,依稀感觉那是一张佛陀的面孔。佛陀的神态变幻莫测,一会儿皱眉垂目,苦大仇深的模样,一会儿神态安详,清净不受红尘沾染,一会儿满脸怒容,似要降服天魔。诸相走马观花一一变幻,令他心生惶惑。
福灵听见佛陀晨钟暮鼓一般的声音,训斥他言行无状,不符禅宗弟子的身份,训斥他双手沾满鲜血,没有好生之德,训斥他毁坏塔林,没有敬佛之心。福灵闻之,条条皆是大罪,满腔惭愧悔恨,浑身汗出如浆,恨不得立马以死谢罪。
陈清玄脸上露出一抹傲然的笑意,禅宗的老和尚终究不敌吞灵之音。若是此时上演一场自戕的戏码,那定是精彩至极。福灵兀自僵立当场,脸上神色煞是怪异,他浑身金光骤然大盛,然后缓缓举起右掌,掌中凝聚一团真气,竟是要震碎自己的天灵盖。
囚龙寺掌门慧正带着一群僧人赶至,他不放心福灵和宋文卿的安危。瞧见福灵诡异的模样,他也顾不上询问内情,欲要出手阻止。宋文卿也无暇顾及他们,他当然知道师兄深陷危境,径直抱神守心,开口吟道:“南么三曼多勃驮喃,恶揭娜曳,莎诃。”
入三昧定真言,梵音渺渺,如净瓶甘露,涤荡污秽,身归清净法。宋文卿未曾习武,于是修习一自保法门,正是神妙无双的清心法咒。他久沐佛法,深研佛经,于真言修行较鱼清池深厚许多。
此道真言经他一遍遍吟唱,仿佛漫天诸佛降临,齐齐吐露无上妙音,镇压人心的魔障。福灵瞬间复得几分清明,虽未完全恢复意识,但也停止了自戕的动作。陈清玄眸中戾色一闪而逝,聚神动念,吞灵之音横跨虚空,无往不利。
宋文卿陡觉万剑穿身,口中吟唱中道而止,他当机立断,宁神遁入禅境,然而禅境却迅速被瓦解。他的心神骤然受损,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同时福灵那几分清明又被湮灭。若非吞灵蛊主要是困住福灵,只能以余威攻击,宋文卿焉能还有命在?
慧正瞧着福灵和宋文卿同时临危,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听宋文卿猛然喝道:“快布青莲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