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玄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老妪竟要亲自出手。半晌之后,他问道:“是否需要我随您一道前去?”老妪摇头道:“此事你不用去理会,我还有别的事要同你说。”陈清玄赶忙道:“还请您吩咐。”
老妪稍稍一顿,淡淡道:“西域尘埃落定,但婉君被废,听柏遭擒,着实令人痛心。不过为了祖宗大业,牺牲是再所难免的。”她言语随意,蓬莱长老之尊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晚辈或下属,甚至不大在意他们的生死。
陈清玄并无兔死狐悲之感,想必早已心知肚明,在这场等待千年之久的复仇面前,蓬莱全族包括他自己的性命,皆不值一提。他有些摸不准老妪的意思,含糊道:“好歹昆仑、天山已成土鸡瓦狗,龙穴的位置也尽被寻得。”
老妪眸眼微抬,凌厉迸射,傲然道:“除了九幽山和灵鹫峰,中土尽在掌握,但我们还是容不得半点差错。”陈清玄沉眉颔首道:“是啊,太一教和囚龙寺势力不弱,还需事先解决掉它们,不然对今后行事不利。”
老妪淡淡赞许道:“你这么想,还不算糊涂。那龙门虽是我们的对头,可张元宗却走了一步臭棋。他着眼的格局太小,不知道唯有必要的牺牲,方能换取保全。若他一开始将我们公之于众,毕全江湖之力,我们只怕难以应付。如今这局面全拜他的妇人之仁所赐。”
陈清玄斟酌道:“吃一堑,长一智。张元宗这回定然得到了教训,那么太一教、囚龙寺以及武夷宫只怕已是严阵以待。”蓬莱这次之所以能够在昆仑、天山之战中取利,全在于有心算无心,设计了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
太一教和囚龙寺是中土势力最盛的两大门派,若事先不入彀,即便最后铲除它们也只能是惨胜。老妪面无表情道:“武夷宫不足为患,时下亟待解决的就是太一教和囚龙寺。我们蓬莱族人虽然高中土一等,但我真正能够依仗的唯有你们几位长老。”
陈清玄郑重其事道:“为了祖宗大业,我等皆愿肝脑涂地。”老妪淡淡一笑,却是冰凉渗骨,她漠然道:“眼下的情况你也知晓,慕容长老被五行周天剑阵所伤,难再恢复往日实力,如今我族业已折损三位长老。”
陈清玄心中猜测出老妪的目的,却不当场点破,模棱两可道:“胜利总会付出代价。”老妪很是满意他的态度,威严刻板的面容稍稍有了几分生动,她语气缓和道:“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
然而转瞬她便戾气满脸,恨恨道:“虽然我们还有七位长老,但也不过是硬撑着门面。帝生谁也管不了他,这么多年还是那般任性,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应了素天心的要求,任由她离去。若不是念着他的身份,我岂能容他如此胡来?”
陈清玄听闻这话,忐忑地保持了沉默。蓬莱长老之位虽尊,统领八部,但真正的主宰者是天地两位大长老。若硬要在两人之间评个高低,按名分自然是天长老居上,然而这么多年蓬莱诸事皆由地长老打理,威信又胜过天长老,因此两人之间的矛盾无人胆敢置喙。
老妪有些不满陈清玄的沉默,斜睨着他,冷哼道:“你有什么不敢说的?”陈清玄背脊陡然绷紧,恍觉老妪目光比这月光更亮更冷,只得硬着头皮道:“想必天尊自有他的考量,再者素长老研制出药液,为我们解决了很大的麻烦,总归是有功于蓬莱。”
老妪嗤之以鼻道:“考量?你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相信。素天心对他的心思全族上下谁不知晓,他这么多年又对那个叛徒念念不忘,因着素天心同那叛徒的关系,他诸事都对她格外开恩。若不是他任由素天心置身事外,还用得着我们牺牲这么多族人吗?!”
孤傲不可一世的太一教主张兰亭,世上高手皆不放在眼中,却独独对素天心忌惮甚深。江湖中用毒高手不在少数,他们之所以未能跻身巅峰高手的行列,全因用毒存在诸多限制。毒性大小、用毒手法、攻击范围以及中毒者修为的高低,导致用毒高手出手难以完美无瑕。
素天心却是一个例外,这位特立独行的蓬莱长老,用毒之术出神入化,堪称无缺,任凭你修为如何深厚,辟毒如何灵验,她皆能轻易以毒钳制。若是由她替蓬莱毒杀四方,整个中土自然手到擒来。可是她仿佛受到张素琼的影响,又或是为情所伤,对蓬莱的复仇大业相当厌倦。
陈清玄虽未亲身经历当年那桩事,但也清楚那个叫作张素琼的女子决绝自戕,对天长老产生了长达二十几年的影响。即便是现在,除了地长老和素天心,谁也不敢再提当年的事。天长老的私事自然容不得他一个外人评说,因此他又保持了沉默。
老妪这回不再怨他沉默,左手食指随意轻敲桌面,单刀直入道:“纯阳眼下正为血祭做准备,易扇也脱不开身,如今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你和寒心了。”陈清玄只觉那食指敲在心弦,随即表态道:“但听地尊吩咐。”
原来面前这位老妪赫然是蓬莱两位大长老之一的地长老,本名为春紫真,据道家经典《灵宝大法》得“地魔”之号,意为“一切灾难者”。比起天长老阎帝生,她行事雷厉风行,性子又无情冷酷,倒更像是蓬莱的掌控者。
春紫真沉吟道:“囚龙寺让人棘手的不外乎是大须弥阵和福灵那个老和尚,只要解决了他们,余者皆不足为虑。”陈清玄曾借着救治张水衣的机会去过灵鹫峰,也算勉强见识过囚龙寺十八罗汉的不凡之处,当然明白这件事的难度。
春紫真继续道:“九幽山由寒心去对付,灵鹫峰就得交给你了,族中高手任凭你俩差遣,我想凭借你的蛊术,定然能除去大患。宋文卿应该还在灵鹫峰,自然也不能放过他,你传话给那个人,这件事就不用你费心。”
陈清玄微微觉得侥幸,张素琼当年执意要带着两个孩子逃离蓬莱,她虽最后被逼而亡,但是两个孩子却被简文鼎带到了中土。如今一个是龙门传人张元宗,另一个是太一教教主张兰亭,他们的武学修为之高自不必多说,何况两人皆是天长老之子。
天长老对两子成为血祭人选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无人真得胆敢越过那条底线。去年张元宗于峨眉被擒,后困于巨峰,折腾来折腾去依旧安然无恙。没有天长老的首肯,谁会犯傻去杀人取血,做这不招人待见的出头鸟?楚寒心将受令向张兰亭出手,其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陈清玄犹疑道:“天尊那边?”春紫真冷冷道:“时间已经不多了,由不得他再继续逃避,事情总是还要解决。不管他将来是何发作,他这个天长老还能大得过列祖列宗不成,复仇大业是他的责任,容不得他数典忘祖。”
陈清玄急忙道:“您言重了,这一次也多亏有天尊出手,方能及时将龙穴的消息传回,林长老也暂保一命。”春紫真脸色稍霁,不置可否道:“他总算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言中未提半点林婉君受伤的事。
陈清玄离去之后,春紫真静坐出神良久,最后她起身来到窗前,“新月”越发脱离最初月影的印象,好似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总有一天世人将再也分不清楚谁真谁假,而时间是真得不多了。
她没来由有些烦躁,拔出墙上悬挂的长剑,身影飞掠落入院中。剑一动,舞得月光碎,满天花影飞过秋千去。春紫真月下舞剑,当真凌厉霸道,她全不在意院中景致的珍贵,剑气流泻而出,花木碎折,山石崩塌。
她独自一人时也不敢承认自己的疲倦,这么多年来她呕心沥血,生怕行将踏错。族人皆以为她是地长老之尊,哪还有什么烦恼,可自她承担起带领族人复仇的那一天起,她便一刻都没有松懈过。
她终身未嫁,将一生都奉献给复仇事业,她慧眼独具,培养出历代最强大的天长老。她不知道若是没有祖宗大业,她的人生还有何意义。可是总有些族人令她劳心,当年的张素琼如是,如今的素天心如是,甚至阎帝生行事也令她担忧。
千年的等待实在太久了,需要她一次又一次坚定族人的仇恨之心,若是这回不能复仇成功,谁能保证蓬莱能在下一个千年继续履行使命。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它能侵蚀所有坚强的意志,这一回只能不成功,便成仁了。
春紫真忽然握剑杵地,满院已是一片狼藉。她毫不在意是否暴殄天物,明日自会有新的院景出现。她心中烦躁的气息宣泄了大半,然后平复心绪,脸孔复又肃然,淡淡唤道:“易扇,你来了。”
这时远处一个人影慢慢走近,月华洒下,是个锦袍玉带的老者,他对院中情形熟视无睹,开口道:“张长老被困在火焰岛,我们是否需要出手救他。”春紫真摆手道:“龙穴已定,就让他们甥舅俩好好相处,或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帝生不也是这个意思?”
锦袍老者又道:“云峥回到武林源不久,又出发去了陵阳方向,不过还未发现雪鸿和木青龙的踪迹。”春紫真笃定道:“他们要匿藏行踪,又有谁能够发现,不过他们必定在云峥的附近,明日我也准备去趟陵阳。”
锦袍老者犹疑道:“您准备一个人去?”春紫真颔首道:“不错。”锦袍老者皱眉道:“这太危险了。”春紫真眸光微动,毫无感情道:“我去陵阳的消息,你尽快传信给帝生知道。”锦袍老者心中微微一动,约莫明白了春紫真的打算。
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道:“袁赤霄和玄玑业已被人所杀,如今天山由大弟子褚飞星接掌,而昆仑却是计无尘禅让给裴灵韵继任。如此,玄玑的夫人该如何处置?”春紫真思虑片刻,道:“暂时留下吧,玄玑虽然死了,但还留有一个儿子,指不定今后她还有用处。”
锦袍老者心中冒出一股寒意。春紫真忽然好奇道:“袁赤霄和玄玑是被谁所杀?”锦袍老者答道:“应是天尊出手。”春紫真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意味莫名道:“他终于开始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