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君为祸江湖几十年,少有人知,除却那些甚嚣尘上的武林大案,还不知她祸害了多少人。认真想来,她几乎是蓬莱杀孽最重之人。这些年,什么样的高手她没见过,什么样的名剑她没听过,但是那张梅林中变幻莫测的脸却凝固了。
她只知张元宗其人是中土不出世的高手,亦知他是天命之选,却不甚知晓他的这柄剑。在蓬莱人的眼中,中土的高手又怎能称得上高手,能入法眼的不过区区而已。然而,寂照剑明明白白地破空斩出,招式简单洗练,锁定了梅林中的人魔。
林婉君陡觉浑身气机凝滞,竟无法避开这一剑。不过她是货真价实的江湖前辈,当即下了决断,峨眉细剑沿着奇诡的角度,斜斜绕过寂照剑身,直刺张元宗的面门,巧妙地避开了寂照的当头之势。
张元宗目光冷然,剑随心意,寂照剑锋一横,剑芒顿时将峨眉细剑一断为二。寂照并未因此停滞,速度不减地继续斩向林婉君,落花经过近旁,霎时化为齑粉。人魔脸色微变,终于露出了与实际年龄相符的眼神,沉厚、谨慎而复杂。
对于林婉君这样的高手,一草一木堪比名剑名刀,岂会随意毁损?但是峨眉细剑就这样轻易在她手中毁折。随着剑风袭来,她忽地弃了断剑,压住心悸,素手一扬,封住胸前破绽,接着屈指弹向寂照,竟是以肉掌同寂照撄锋。
在张元宗微怔之后,寂照兀自被一股奇绝的劲力弹开,林婉君趁势移形换影,避开寂照锋芒最盛的范围,然后静静站在不远处,双手在胸前交错。张元宗瞧得分明,那双手呈现着一种淡青色,泛着玉质的毫光,除此之外别无他样。
他心中惊诧不已,天下能与寂照争锋的兵器并不多,这不是他自负,事实如此,龙门的铸剑术比起藏剑阁也不遑多让。林婉君以肉掌相抗,不惧剑身缭绕的剑气,同禅宗金刚类功法相媲美,不知是何种厉害的功夫,蓬莱包罗的武学,果然匪夷所思。
张元宗面上不显异色,握剑连连出招,剑气破空之处,花残枝断,势如破竹。林婉君探出双手,一而再地挡住了寂照,那双淡青的双手生生硬撼锋刃。她戏谑道:“终归是小辈,以为人剑合一守住本心,就能与我抗衡吗?武学之道是你所不能想象的,我这青玉手如何?”
青玉手是她掌上的功夫,那双淡青色的妙手,刀枪不入,金刚不坏,甚至比玉石更加坚硬,不知是如何炼成的。张元宗不言不语,他的世界里唯有掌中之剑,剑出,万法皆灭,就算面前是高山也要断了去。
青玉手着实堪比利器,林婉君举身相迎,神色镇定,双手握尽锋锐。以手为武器,拥有身外武器所不具有的优势,因为它更加精确如意,变化无端。习武之人都在追求合一的境界,那么世上还有比人本身还要合一的武器呢?
林婉君愈发的行云流水,宛如一只展翅蝴蝶,生在了错误的季节,翩翩于冬梅之间。配合着神妙的身法,青玉手已不属于横练功夫的范畴,更多的是体现了四两拨千斤的巧妙。无论寂照剑如何的返璞归真,如何的剑气通明,似乎都不得不止于那一双玉手前。
梅林回荡着“铮铮”的声音,林婉君脸上的笑容肆意,张狂,媚态横生,此时的她已是成熟女人千娇百媚的模样。凭借着这一双青玉手,她游走在寂照剑之下,从容而轻佻,像是故意嘲弄张元宗最引以为傲的剑。
斗了几十招,忽听张元宗打破沉默道:“是时候该结束了。”林婉君闻言正欲讥诮时,忽然觉得天地一暗,好似月华被乌云盖住,准确地说她感觉寂照剑成为了天地间最耀眼的存在,周遭的一切都泯然于无形。
在鱼清池看来,剑还是那柄剑,似乎与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林婉君已经失去了方才的镇定,惶惑满面。这恰恰说明了林婉君乃是真正的高手,方能从这一剑中看到恐怖之处。她一生最自负的不是勾魂夺魄的手段,而是这双青玉手,可是此刻她竟不敢伸手去抵抗。
一旦内心的防线出现缺口,便会开始溃散,林婉君倏然后退,从未如此想要遁入身后的黑暗中,然而她再怎么将轻功运转到极致,那柄耀眼的剑仿佛静止在眼前,成为她眸中的唯一,她的心弦在颤抖,浑身冒着寒气。
自踏入中土以来,她随心所欲,操纵人命,将不可一世的江湖势力当做自己游戏的棋子,甚至不屑于亲手去沾染血腥。她何曾有过这种感觉,原来这就是那些命丧黄泉之人生前的心情,着实不好受。
往往越是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人的意识会变得奇妙而敏锐,林婉君奇异地静下心来,终于看见了剑后浮现的那张脸,俊逸中透着凛冽,平淡中蕴藏无情。随即她脑海中涌出来很多画面,纷纷扰扰,吵吵杂杂,这是要死在峨眉山上了吗?她眷恋地闭上双眼,嘴角不由露出苦涩的笑意。
那柄剑突地一暗,张元宗连人带剑飞退到鱼清池的身旁,待站定之后,剑气缭绕不散,面带警惕之色。林婉君陡觉寒意退去,惊愕地睁开双眼,接着便闻到了一股清冽的梅香,脸上顿时露出古怪之色,并不为劫后余生感到庆幸。
话说回来,身处梅林嗅到梅香再正常不过,可是这股梅香有着特别的味道,只有那个人身上有的味道。虽从剑下逃过一劫,但心里却堵得慌,因为自己此时是如此的窘迫狼狈,全落在那个人的眼里。
张元宗对鱼清池低声道:“相信我。”说话的同时闪电般地封住了她的六识,令其处于假死状态。他也是别无他法,这股梅香所含之毒几乎无人可挡。此时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充盈着剑气,浑然相通,万毒不侵。
待将鱼清池同青螺安置在一起,他眼若寒星,环视梅林,最后将目光落在一处。须臾之后,只见一位头上笼着轻纱的女子缓缓走来,走到近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依稀散发着三十多岁少妇的风韵,除了那双灵动的眼睛。
她张口便道:“老太婆,平常尽花心思在面皮上,不思进取,荒废武功。瞧瞧,若不是我赶来得及时,你今日就要埋在这里了。”林婉君瞬间怒形于色,冷声道:“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要是在手上见个真章,你还不如我。”
罩纱少妇不屑道:“你手段尽出,却差点儿丧命,我未现身就能击退他,高下已然立判,你还好意思厚颜说我?真是树老根深,人老皮厚。”林婉君脸颊血色上涌,怒不可遏道:“素天心,你一个浑身是毒的臭婆娘,有什么好得意的!”
两人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尖酸刻薄犹如乡村邻里泼妇骂街,吵得面红耳赤,完全没有高手的风范,瞧得张元宗愕然不已,却也不敢放松警惕。他心中暗忖:素天心言行无状,并未顾及人魔的身份,想来她同林婉君地位相当,多半是蓬莱艮部的长老,医毒双绝的病魔。
正当他思虑应对之策时,忽然素天心惊叫道:“他就是张元宗?!”她毅然放弃同林婉君争吵,正式打量不远处的青衣男子,半晌惊疑道:“怎么是你?!”随即又发出怪异、暧昧、好奇的笑声,像是两人之间拥有你知我知的秘密一般。
张元宗一头的雾水沼沼,仔细观察素天心,确定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为何她仿佛见过自己一般?素天心才不管他的疑惑,伸出食指隔空点点林婉君,摇头道:“这就是你自讨苦吃了,连楚寒心那么自傲的人都说此人棘手,你还真是狂妄自大。难怪啊难怪,你的功夫虽然马马虎虎,但也不至于连命都保不住,原来如此。”
林婉君脸色极是难看,素天心倒也没有说错,但是这口气她怎么也咽不下,硬撑道:“若不是清心法咒,他早已是我的阶下之囚,否则此时哪有你说风凉话的份?”素天心的目光落向梅树下的两人,最后定在白衣女子的身上,恍然道:“她就是鱼清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元宗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虽然素天心言语隐晦,但是他已然推测出鱼清池多半也是血祭的人选。自始至终,鱼清池都未表明身份,而且她几乎未在江湖上行走,但是蓬莱人却知晓她的存在,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婉君不置可否,素天心笑道:“哎呀,老太婆你的心真大,还想一箭双雕。”林婉君沉声道:“你不是自诩用毒天下无双吗?现在良机就摆在眼前,好好把握,让那几人瞧瞧谁才是首功之人。”此时的她已是江湖老辈的口吻。
素天心恼怒道:“老太婆你别污蔑我!毒?什么毒?我可是一名大夫,手上的都是拯救世人的神药。”林婉君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管你是毒也好,药也罢,擒下他们才是正事。”
素天心盯着鱼清池,忽而怜惜道:“多美的人儿,实在是可惜了。”然后她又定定看着林婉君,好似在思索什么。林婉君戒备道:“你看我干什么?”素天心眼珠转来转去,说道:“你不会是嫉妒她比你年轻漂亮吧?”
林婉君最是在乎自己的容颜,顿时怒气大盛,指着素天心的鼻子,骂道:“毒婆娘,瞧你人老珠黄的丑样,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素天心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总是吵个没完,也没啥意思。”
林婉君半晌方才顺了气,若非她不是张元宗的对手,需要依仗素天心,何须她如此忍让,遂冷声道:“你去挡住他,我去抓鱼清池。”素天心皱眉奇怪道:“谁说我是来帮你对付他们的了?”
林婉君脸色一僵,转而气得发笑,厉声道:“记住你的身份!这也不是帮我!”素天心满不在乎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吧!都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还有那么大的恨吗?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你们还非要一个个发癫。”林婉君气得花枝乱颤,指着素天心说不出来。
素天心百无聊赖道:“好了好了,我是看在同门之谊才出手救你一命,其它的我可不想管。”林婉君心中的火气都快烧到体外来了,破口大骂道:“毒婆娘,我看你是玩毒玩坏了脑子!”素天心冷哼道:“老太婆,你还想吵架,我奉陪到底。”
林婉君花容忽然一黯,伸手从道髻的梅枝上摘下一朵梅花,执于眼前,语气哀婉道:“你我何必相争,徒让外人笑话。唉,那些深仇大恨,岂是那么容易放下的?”她落寞地望着素天心,雪足上的搜魂铃乍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