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师兄福灵和张元宗大战,其势不可阻挡,遂念诵清心法咒阻止。方才那一句乃是普一切佛菩萨真言,若想供养十方一切诸佛,当要念诵此咒,即为供养一切诸佛。今日是七月十五,囚龙寺白天举行了盂兰盆,本意就是供养佛祖和僧人,所以宋文卿才会念诵这一句真言。
慧正等人见宋文卿出现,心中又喜又忧,纷纷上前见礼。宋文卿虽还是俗家弟子,但是其佛缘深厚,佛性惊人,自福灵带其来到灵鹫峰参悟佛法,往往随意言之就深含真法妙谛,令修行几十年的大德哑口无言,甘拜下风,隐隐成为囚龙寺佛学修为第一人。
慧正等主事僧人都千方百计劝说宋文卿正式剃度,成为禅宗弟子,甚至愿将掌门之位授之,希望他将囚龙寺佛法发扬光大。可是,他只是一名俗家弟子,囚龙寺也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他们对于他平日一些出格的行为也不过多干涉,生怕他生出恼意,人去楼空。
福灵责备道:“你怎么出来了?”宋文卿苦笑一声道:“悟真洞不过就是一处洞穴,还真的能悟出真如吗?我的罪孽需要我自己来消,岂能让囚龙寺和师兄来背负?”他一扫囚龙寺众僧,眼中一片阴郁。
张元宗余光扫视,发现慧正等老一辈的僧人都露出一种令人奇怪的悲意和惶急,他心中突然警醒,难道是张水衣有什么不测?他不由转头望向远处的降魔塔,黑沉沉的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听福灵无奈道:“你这是何必呢?”宋文卿勉强一笑道:“不去经历,何谈放下?我若不亲自斩断尘缘,清净六根,又怎真能入了这空门?师兄,若你保护得我太好,我怕永远都成不了你们希望的那种人。”福灵闻言不再言语,只是不住地长吁短叹。
宋文卿转首道:“张公子,令妹身处囚龙寺降魔塔之事,我已经派人告诉了你,此事不假。”张元宗恍然大悟,原来子远小和尚口中的太师叔祖竟是他,宋文卿顿了顿,又道:“不过张姑娘如今已化为情魔。”
张元宗片刻失神,怔忡道:“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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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心中深深的幽怨怎么也抹不掉,好像没洗的脏衣裳,留下了污迹和暗殇。静下心来思前想后,总是无法释然,想化作鸟儿飞离这片伤心地,却恨没有翅膀。
那一日,云家子弟护送宋文卿和张水衣前往囚龙寺,求取除魔之法。谁知张水衣对宋文卿一见钟情,再顾已是情丝缠绕,一度无法自拔。宋文卿虽然口口称自己乃是凡俗之人,罔顾清规戒律,可是他的骨子里早有皈依之念,人世间的是半点都沾染不得。
佳人猝然表露心意,让他惶恐不已。他拒绝得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那个秀丽而张扬的女子在他眼中淡了颜色。然而,张水衣性子执拗倔强,旋即放下被拒绝的不快,又是一通穷追猛打,美目中尽是热烈的爱慕,像小孩子分享心爱之物一般,急切、无私而期待。
身处马车逼仄的空间里,宋文卿别无他法,只好紧守灵台,如老僧入定,默诵佛经,不再看外界一眼,而他又不得不留出一缕神识,时刻观察张水衣是否有化魔的迹象。佳人心气颇高,锲而不舍,一幕笑靥如花,一幕温言软语,只想软化这个男子的禅心。
马车似乎化为了典籍中神圣的菩提树,宋文卿犹若树下参悟的佛陀,而张水衣如是魔王波旬的女儿,专门前来魅惑佛陀,打扰他的清修。结局可想可知,魔女失败了,佛陀修得正果。张水衣用尽手段,放下尊严,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也未乞求到半点的施舍。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在纯钧灵魄邪性的蛊惑下,张水衣心中郁结的殇情,化为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第二日,妙龄女子因爱生恨,因痴成狂,一念之间化为情魔,心中充盈着一种狂热之极的执念,要独自占有面前的男子。
情魔,因情入魔,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虽千难万阻,却不及决心一念。她彻底地同纯钧灵魄融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剑不分。宋文卿大惊失色,连连诵念清心法咒,可是此法咒能够拯救苦海的芸芸众生,却拯救不了魔。
张水衣,魔性大成,双目赤红,剑气纵横毫不凝滞,眸中是一片寒冷和一片炽热。她的脸颊上是孤冷的笑意,声音疏离而寒凉,不住追问道:“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疯狂之色溢于言表,这哪里还是以前那个骄傲而率真的佳人。
宋文卿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他毕竟不是佛陀,而女子已成了魔。张水衣见宋文卿久不言语,狰狞和痛苦之色交杂,身上的剑气愈加狠戾和狂暴。云家一行人,早已发觉了马车中的异样,停了马车,因为车中之人身份特殊,他们不便干涉,因此犹豫了好一会儿。
最后实在无法,云溪上前试探道:“大师和张姑娘,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突然车中传来宋文卿着急的声音,喝道:“别靠近!”云溪顿时一怔,迟疑几分定在原处,而此时无数道剑气激射而出,马车顿时变得千疮百孔。
云溪首当其冲,惊骇欲死,手中长剑还没拔出,已被凌厉剑气扫中,只见他目眦欲裂,鲜血喷溅,已是死了。这惊变发生在一瞬间,云家一众子弟顿时被惊住了,几个呼吸之后,才惊醒过来,慌忙围了上去。
车中宋文卿急叫道:“张姑娘成魔了,你们快快离开!”话音未落,马车轰然坍塌,现出车中两人的身影。宋文卿一脸惶急和悲伤,哪还有日前的俊逸和清寂,张水衣一袭红衣,犹如地狱红莲,她已失了本性,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云家一行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此时见云溪被杀,心中怒火熊熊,哪还听得进宋文卿警示之语。长剑出鞘之声响起,以云砚为首的十余人围了上来,冷觑着马车上的张水衣,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
张水衣冷笑几声,对着宋文卿道:“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面对如此狂热的质问,宋文卿沉默如水,面含悲悯之色。张水衣仰天狰狞狂笑,状若疯魔,惊得云家子弟一片骇然。突然笑声戛然而止,红衣纵入人群,犹如阴冥凶厉的恶鬼。
云家子弟纷纷出剑,一出手都是云家剑术的杀招,剑光连绵一片,绞杀而去。张水衣早已没了人的一分善念和温暖,只见她玉掌翻转,暴虐的剑气如狂风过境,刹那间鲜血铺洒了一地,云家子弟个个少年俊彦,却在其手下走不了一招。
转瞬间,张水衣将云家十余子弟屠戮殆尽,毫不手软。事毕,她回首对着宋文卿嫣然一笑,追问道:“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宋文卿望着一地的残肢断臂,声音喑哑,神色木然,乍然听到张水衣之执着的问话,不由心中一跳。
张水衣沦为情魔,与纯钧剑合二为一,其武功修为突飞猛进,抬手投足间都是凌厉霸道的剑气,已不是宋文卿所能抗衡的。张水衣见他依旧不答,眼中厉色一闪,转身就走,宋文卿惊疑不定,心想她情绪混乱之下只怕又要杀人,连忙喝道:“等等!”
张水衣截然止步,回首期盼地望着他,宋文卿双眼一闭,良久方道:“我爱你。”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有着不简单的力量,好像是情魔的解咒之语。张水衣顿时如冰雪消融,浑身剑气消弭,眉眼弯弯,笑得清丽无双,好似又成为了那个美丽而善良的女子。
她欢快地奔到近前,牵起宋文卿的双手,言笑晏晏,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犹如单纯的少女。就算她安静了,温顺了,也已不再是原来的她了。自宋文卿回应了她的心意,张水衣变得温柔顺从,连埋葬云家子弟也是尽力帮忙,好似这些人不是为她所杀一般。
宋文卿心知只能带张水衣返回囚龙寺,也许还有解决之道。此处距离五台山还有不短的路程,若她突然发起狂来,不知多少人要断送性命,好在宋文卿对她好一分,她就更恭顺一分。他不由暗暗祈祷,这一路上千万不要再出乱子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夜宿客栈时,张水衣突然意识大乱冲进他的房间,只见她高涨,当场褪尽衣衫,媚眼如丝,身材曼妙,当真勾魂夺魄。宋文卿连连狼狈抗拒,却怎么也止不住狂热的她。当他见张水衣眼中因不耐而凶厉翻涌的时候,他心一横径直抱住了她。
云消雨歇之后,宋文卿只觉罪孽加身,趁张水衣熟睡之际,封住了她的经脉。他也顾不得世人复杂的眼光,带着昏睡的女子急急赶回囚龙寺。他悄悄找到自己的师兄福灵,然后急急召集了慧正等十几位主事僧人,待他道出原委,顿时炸开了锅。
经过他们一番商议,这种有辱佛门的事岂能大白于天下,否则不仅会毁了被寄予厚望的宋文卿,也会让囚龙寺颜面尽失。于是他们不得不违背本心将张水衣困于降魔塔,而宋文卿早已六神无主,在师兄福灵的强硬要求下,前往悟真洞闭关忏悔,不再理会张水衣之事。
宋文卿的心荒芜而苍凉,他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为何要偷偷下山,若不是如此,张水衣也不会因他而沦为情魔,云家十余年轻子弟也就不用埋骨荒野。这一切都是天意弄人,而恰恰是自己推动了惨绝人寰的命运。
经历此事之后,平静如水的心难再平静,于是他决定踏出那一步,并放言闭关完毕之后将正式剃度出家。福灵等僧众乐见此事,还有点因祸得福的复杂之慨,遂宣称宋文卿出家之时将授“玉佛”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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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林里一片沉寂,落针可闻,福灵等僧人不免暗中戒备,生恐张元宗暴起发难,对宋文卿不利。虽是七月,但这夜既沉且凉,张元宗眉宇间有一抹清愁,造化弄人,无法判断谁对谁错。他长叹一口气,眸光低低扫向宋文卿,幽幽道:“这事怨不得你。”
此言一出,众僧惊色陡起,他们更加看不懂面前这个年轻人了。宋文卿面色变幻不定,迟疑道:“你真得不怨我?张姑娘因我成魔,而我也和她……”“肌肤相亲”四字一时竟说不出口。张元宗悲悯地望着他,无奈道:“无论成魔与否,水衣应该都是喜欢你的,这就够了。”
宋文卿神色落寞,内心翻江倒海,沉默半晌,方才轻声道:“我也是喜欢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