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天柱山。
由于剑阵的保护,这座仙山的植被得到了保护,并没有完全被星灵意志所摧毁。但随着星灵意志的加强,冰云的增厚,温度愈来愈低,寒潮已逐渐渗透过剑阵,使得这片竹林也开始枯萎。
这片竹林往常是不大有人来的,一者外面有守卫,二者这不过是个死者的安息之所。在这个黑暗的夜晚,道真禅师踱着缓慢的步伐,徐徐穿过竹林,来到山谷里。
山谷也有守卫,但已得到知会,只向道真禅师行了礼就放行。道真禅师沿着斜坡向下,来到地底墓室,在火炬环绕之中,可以看到存放苏小剑尸身的冰棺,竖立在中央的圆坑里。冰棺里头,苏小剑的模样始终不变,一如生前。
“无量寿尊。”道真禅师突然宣了个佛号,双手合十,口诵经文。那些经文吐出,即化为斗大的金字,一个一个注入冰棺,但是苏小剑的尸身没有任何变化。念了一阵,他忽然低声说道,“山海真君别来无恙。”
冰棺后面缓缓走出来一个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虽然看起来比道真禅师的年纪还要老一点,可他实际上也才不过八十岁,对于一个显圣真君而言,才只不过走完了他人生的十分之一。一个人老不老,不看他的表面,而看他的心,他的心若是已老,就算是八千寿元,也根本无法挽回他的青春。
“禅师。”观山海向道真禅师颤巍巍地执剑礼。他竟似已真的如同耄耋老人,言语举止都十分费力,而且慢吞吞的毫无朝气。
看到他这样,道真禅师深深地叹了口气:“真君何必如此。”
“我是个罪人。”观山海嘶哑地说。
“其实小剑峰主的死因,是因为‘混沌之种’。”道真禅师道,“倒不如说,是因为老衲。”
“因为禅师?”观山海一震。
“请真君移步,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吧。”道真禅师道。
“也好。”观山海道。
二人走出,守卫看到道真禅师身边竟多出一个陌生老人,不明所以,跟着细看,纷纷惊震:“老,老掌教”
观山海没有理会,跟道真禅师慢慢步入竹林。外界的新鲜空气,让他阴郁的心情舒畅了一些,身子骨也清朗了些,说话不自觉洪亮了几分,道:“几年没踏出墓室,本以为在里面腐朽,是我这个老家伙最终的结局。”
“真君已察觉到了?”道真禅师有些惊讶地侧头看他,这个比自己年轻两百岁有余,看起来却更老二十岁的显圣真君,一踏出墓室就已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氛,这样敏锐的嗅觉,可不是空有修为就能做到的。
观山海点了点头,自嘲笑笑:“也许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给剑庭发挥一些余热。”
“星灵要来了。”道真禅师道。
“原来如此。”观山海恍然。剑庭发生巨变后,他就把自己埋入苏小剑的墓室,不告诉任何人,很多人都推测他已经死了,没有跟外界接触,自然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关于禅师方才说的,可否详细解答?”
道真禅师停了下来,蹲下去捡了一枚枯黄的竹叶,放在掌中呈给观山海看:“真君看到了什么?”
“时令不对。”观山海皱眉说,“难道末日论应验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道真禅师道。
“禅师也无法预见?”观山海道。
道真禅师叹了口气,道:“当年小剑峰主和陆云音多次对战,老衲隐隐约约看到小剑峰主的星命神宫,是破除浩劫的关键,于是把大法师遗留下来的‘混沌之种’交给他。不成想小剑峰主把‘混沌之种’置于神宫,以期能完全炼化解析,好为日后浩劫做准备,因而苏晋偷袭时,恰好触动了‘混沌之种’,致小剑峰主神魂归于虚无,如今还在虚界徘徊。”
观山海脸现痛苦,回身一拳砸在一根竹子上,但他的肉体虚弱,只砸落几根枯叶:“人的嫉妒之心真是丑陋。就好像我,当年得知小剑已铸成星命神宫,我震惊之余,便只剩了嫉妒。嫉妒让我铸下了大错,跟禅师没有关系。”
“无量寿尊。”道真禅师双手合十,“有生皆苦,人之常情罢了。谁在小剑峰主那个年纪铸神宫,破寰宇,都会遭到嫉妒的。”
“不,不单单只有嫉妒,我还辜负了小剑师弟的信任”观山海抓住胸口如同无法呼吸,“他对我推心置腹,我却把他的神宫泄露给别人”
“其实,未必没有转机。”道真禅师忽然道。
观山海全身一震,转身看着他道:“请禅师教我,无论任何事我都愿意做,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支付。”
道真禅师笑了一笑,径自往前走,观山海忍不住跟着上去。沿途都是枯黄的落叶,但走着走着,突有盎然生机,只见绿意盈眶,萤火起舞,这枯黄凋零的领域里,竟有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天地,着实让观山海感到惊讶。
“真君以为人生天地间,所为何来?”道真禅师忽然停下来,回头看观山海。
观山海微微一笑,道:“为来者而来,往去者去。”
“是这样。”道真禅师看到观山海的内心到底还没有完全枯死,忍不住开怀一笑,“而所谓转机,就在来者与去者之途,在一个黑暗与光明的交界之所。”
观山海的心逐渐平静下来,思索了一阵,道:“我明白了。”他说完忽然笑了起来,“似乎有个小朋友也想找禅师解惑,那么我就回去了。”他身子一闪,已消失无踪。
道真禅师微笑着看向竹林深处:“燕小友看来有些疲劳,有些时候不妨停下来看一看路旁的风景,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禅师。”
竹林深处,燕离慢慢走出来,抱了抱拳,跟着苦笑道:“可惜理想与现实总是相悖,停下来就会死。”
道真禅师摇了摇头,举步慢慢地走。燕离连忙跟上去,二人穿过了竹林,已来到一个悬崖边,一棵歪脖子树孤零零地长在崖上,倔强地贪求阳光雨露。天空当然没有阳光,但是天空有剑河,剑河涌动如银色匹练横亘天际。
“禅师,我知道我说什么道歉的话,都已无法挽回。”燕离歉然道,“菩殊寺的遭遇我已知晓,请禅师节哀。”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你无需道歉。”道真禅师抬头望着剑河,“你看这些无主之魂,它们可曾向谁抱怨过什么?”
“不曾。”燕离道。
道真禅师道:“那你就应该知道,人生来非救世主,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需要别人来同意。”
“话虽如此”
道真禅师道:“你做一件事,若是出于愧疚,出于亏欠,出于内心的不得安宁,那么往往又会造成无法释怀的结果。”
燕离心里一震,久久无言。
道真禅师笑了笑,又道:“燕小友,你只需要去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坚持一件无论什么事,它迟早会成为你心中的正义。”
燕离由衷地抱拳:“晚辈明白了。”
道真禅师道:“此地对燕小友而言不宜久留。”
燕离道:“晚辈不会让大师兄为难的。只是还有一个疑问,想请教禅师。”
“燕小友请说。”道真禅师道。
燕离道:“敢问禅师可知‘五蕴造神’?”
道真禅师闻言思索了一阵,道:“我们空门有五蕴说,乃色、受、想、行、识。但五蕴说只是帮助空门弟子更好地理解生命宇宙,理解自己,只是一个泛概念,没有‘五蕴造神’这样一个说法。”
燕离道:“那有没有什么神通法术是叫这个名字的?”
道真禅师想了想,摇头道:“道门修行,也有五蕴,但并没有跟五蕴相关的神通法术。”
“道门五蕴是什么样的?”燕离道。
道真禅师道:“道门五蕴对应着五行,也对应着人体的五脏。有这样一个说法,五蕴登化,即可出尘,那却是一种辟谷的境界。”
燕离有些失望,摇头道:“多谢禅师解惑,晚辈告辞。”他语罢就要走,道真禅师忽然叫住了他,道:“我曾经在大法师的笔记里看过这样一段说明,一个很远古的传说。”
“什么传说?”燕离停下来问。
“传说在星灵诞生之前,”道真禅师艰难回想着,“阎浮有一个世界之族。这个世界之族具体是什么样的,老衲不清楚,但是大法师在这个种族遗留下来的文献里发现了‘五蕴’说,为他们种族至高无上的圣语。”
“什么是圣语?”燕离道。
道真禅师道:“老衲不知,只知它的地位相当于绝学的根本经义。”他忽然看向东方天,“燕小友,有人过来了,你且躲一躲。”
燕离点头,忙窜入丛林。
没多久,东方天果然飞来一道剑光,径落到道真禅师身旁。剑光消散,露出夜青岚的身影,她没有多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禅师,大量星灵在山下集结,掌教请禅师前去天剑大殿议事。”
“老衲这就去。”道真禅师点头,跟着化光而去。
夜青岚正要跟上去,忽然似有所感,回望丛林冷冷道:“谁在那里,给本座现身!”
躲在暗处的燕离苦笑一声走出来,抱拳道:“好久不见了,夜首座。”
“是你!”夜青岚借了剑河的光看清楚,没好气道,“你躲什么躲,害本座以为是潜进来的星灵。”
燕离道:“我如今处境敏感,这是下策。”
夜青岚走过去仔细打量着他:“还真是你,你怎么没死啊,也没缺个胳膊少个腿,看起来还活得很滋润呢。”
“听起来夜首座似乎很遗憾。”燕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