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如何行事”阿呆又问。
“我也不知道,我等都是被军师逐一唤进大帐传令的。”关平嘴上和阿呆说着,眼里却一直望着北面的官道,“军师命我于昨日戌时到达此地往北十里处,砍伐树木制造拒马,说你和子龙将军定会于第二日经过。又命我来到此地,便于大道中央修整,诱敌来追,后面自会有人再行接我们。”
阿呆听他所言,心知诸葛亮素来谨慎,偏好把一件事的每个环节都计算仔细、反复推演,然后分段行事。他想到此处却不禁冒出一个念头:“不知王斌战死,是否也在孔明兄的计算之内”
“兄弟们,来了!准备上马!”关平一声大喝,众人屏气凝神却纹丝不动,大家早就听到了逐渐逼近的滚滚蹄声。
“你们先走,我来殿后,”阿呆喊道,他见不少人仍在地上坐着休息,甲履不齐、兵器四散,心想即便是诱敌,也着实太过冒险。
“万万不可!”关平赶紧阻止,他过来一把拉住阿呆,“小兄弟赶紧走!切勿坏了主公大事!”
阿呆见关平神色凝重、绝不是在说笑,情急之下被他一声威严的令喝,身体不自主地照着他的话做了,翻身上马骑出数步,却仍见好几个士卒兀自坐在地上,就像没听到大军逼近一样。
“关将军,这是为何!”阿呆不解地大声问道。
“小兄弟,要钓大鱼必须舍得放饵!若是在这里功亏一篑,那数千将士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我等无论如何要将夏侯惇引向前去!”关平这几句话说得声音虽不响,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一般。
阿呆回头看,适才那六七个目光坚定的士卒,却在曹军先锋离得仅有十数丈、从坡角奔出出现在视野后,才装作刚刚发现,准备落荒而逃。有两个上马慢的,直接被曹军先锋的马阵撞飞,摔于山璧上,鲜血四溅。另四五个终也难逃厄运,抵挡了一阵先后被刺死,摔于马下,尸身被隆隆前行的无情铁蹄反复践踏,直至肉泥。
伴随着这一切的,是夏侯惇的讥笑、不屑、和催促轻骑继续追赶的命令。
阿呆瞬间两道泪痕划过脸颊,他万分不解又悲又怒地看向关平,却发现关平眉头怒皱,双眼血红,如欲喷出烈焰一般。突然他想到了王礼将王斌的尸体裹在马背后,赵云告诉他一行人还得回官道时,赵云的表情虽然多了一份冷峻,但肃杀愤恨的眼神却也是如此刻的关平一般。
阿呆再看,那些跟着关平疾驰的轻骑们,几乎每一个都是红了双眼,像将要决堤的河坝一般,似有无穷的愤恨积压在心头,浑然不顾背后尘土漫天的曹军数千铁骑正在追杀自己。
阿呆正为背后这一幕讶异时,发现胯下的坐骑不断发出嘶鸣声,他转过头向前看,远远的视野尽头依稀有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影子。
行的数丈,他看到了密密麻麻一大片手持长枪的士卒整齐地阵列着;
又行的数丈,他看到了一杆大纛:上面闪着“汉寿亭侯”四个金字,他只听着座下的马儿嘶鸣声越发尖厉,那是一匹仔马看到了父系牡马的兴奋和畏怯。
再行的数丈,他看到的已不再是一个轮廓,而是一匹赤红如焱的骏马,上面坐着一个绿袍金甲、冷眉峻目、手持大刀,抚须危坐的上将军。
他仿佛看到了这人背后的山凝固了、风冻结了,身边的将士如同石尊一样岿然不动,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的注视着前方,单单这些射出的目光就叫人胆寒。
他记得那些汉水小村、襄阳城外的阿翁阿婆,时常会在节庆祭祀的时候,拜佛祷告,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世间众人都梳着长发,却向剃发修行、看上去不似中原人模样的僧人跪拜祈祷。
他想起了一个阿婆曾经和他说过,天下大乱煞星遍布,需要祈祷诸佛菩萨保佑,才能死后去往一个不用受苦的世界。而佛教里有一个护法尊者,会从天而降,驱逐世间亵渎信仰的恶鬼、接引苦难的百姓。
他努力想了想这位守护尊者的名字,那是一个陌生的有点拗口的名字:伽蓝尊者。
他此时只觉得,如果世间真的有这样一位守护尊神,他的名字就应该是眼前这个人:
关羽!关云长!
“上将军有令!令关平归队!请阿呆和其余所部先行侧翼集结!”传令骑话音响起,令旗一挥,大军让出了两个缺口,关平行至关羽身边勒马停下,其余十数骑侧马往西面缺口而去,阿呆紧随其后。
一面是裹挟着满天黄尘疾驰的铁骑兵,一面是如时光停止流逝一般岿然不动的近卫军。夏侯惇早已看见了“汉寿亭侯”的大纛,无论他此刻是否回想起李典先前的反复劝告,都阻止不了他握紧手中的长矛准备战胜眼前那个熟悉的男人的决心。
夏侯惇将手中长矛向天一举,他背后的铁骑立刻左右分散。“关云长!没想到今日能够在此相会!这一日我等了好久!”他收缰而立,震天般的喊道,将长枪复又向前一指,边上的轻骑仍旧策马不停地向关羽冲去。
关羽仍旧微眼捻须,右手提着大刀,一动不动。
阿呆行至西侧一处矮坡后,回身一看,领头的一队曹军轻骑离关羽约莫只有四十来丈,马上就要交锋。
突然一轮鼓响把他吓得一颤,只听得博望坡两侧山坡上鼓声齐响,点火的箭矢与烧着的火炬、干草捆从天而降。鼓声一响,又传来了关平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的狂吼:“长枪兵,列阵冲锋!”
“喝!”为首的一营长枪兵整齐的应道,长枪从指天的阵势,倏地齐刷刷的向前架起,伴着“喝!喝!喝!”的行军令和与之节奏相应的鼓声,以一个严密的方阵向前奔跑推进。
一个方阵冲出去数丈、一旦被敌军冲乱,后排又一个方阵冲出补位,拼死守住博望坡的出口。
如果说刚才关羽身边的那些士卒像一座蓄势待发的大堤,那此刻便是大堤决口,洪流如汹涌的巨浪、一波又一波的漫灌。
如洪水决堤的,不止是山坡两侧居高临下雨点一般倾泻的火箭飞矢,不止是这数千刘备军震天动地的战吼,不止是这数千士卒积压已久的复仇的怒火,还有阿呆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想到了刚才死去的那七个不知姓名的士卒、想到了王斌,知道他们的付出终于获得了他们所想要的结果;他想到了张坤、想到了吴昊,想到了那些无以为家,不得不拿起武器想在这乱世当中有一条活路的流民。
阿呆怔怔地流着泪,看着这些平日里朴素的、鲜活的面孔,此刻却像野兽一般,面带着恐惧和仇恨交杂的表情,却又声嘶力竭列阵拼杀,他终于有些明白,最源源不断催动他们迸发出勇气拿起武器前进的,是凄苦黎民对于终结乱世征伐的渴望,与为自己的后代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的希冀。
然而这一切,却只有通过杀戮和鲜血才能换来。
在这样的乱世中,又有几个平凡人能够逍遥自在地拥有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