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叶婵宫轻轻说了一句,随后点头,“好。”
两人再度开始落子。
宁长久落的子越来越慢。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师尊真实的棋艺,若以襄儿为基数,那大致是二十四个襄儿的水平了。
局至中盘。
宁长久看着棋盘上自己被杀得七零八落的子,叹了口气。他的算力已经很强,但在更强大的对手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被杀得丢盔弃甲。
宁长久抓起一把棋子,正要放在棋盘上认负。
叶婵宫却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小手清凉柔软,却也带着难言坚定。
她握着宁长久握棋子的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棋子,拈起一颗,替他放到了棋盘上,随后认真道:“不许认输,无论何时也不许认输,哪怕是与我行棋。”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眸,恍然回神,“弟子遵命。”
“你可以继续喊我师尊,但不用再自称弟子了。”叶婵宫又说。
“为什么?”宁长久不解。
“因为,现在的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叶婵宫说:“当一个世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一定不是师徒。”
宁长久似懂非懂。
如果一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那他们会做什么呢?
创造一个崭新的民族乃至崭新的世界么?
宁长久感知着自己残缺的魂魄,淡淡地笑了笑。
两人又下了几盘棋,皆以叶婵宫的大胜告终。
叶婵宫也不忍心再赢下去了,他看着宁长久,问:“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宁长久道:“我想去永生界走走。”
叶婵宫答应。
宁长久问:“若走远了,我们还能回到不可观么?”
叶婵宫道:“不必担心。”
于是两人一同走入了永生界中。
整个不可观被叶婵宫连根拔起,飘浮在身后,像一条浮空的鲸。
传说中,有人因为舍不得自己家乡甜美的井水,所以离开家乡时以神力将整口井背在背上,一同远行。如今因宁长久担忧迷失,叶婵宫便将整个不可观随行搬走,此举与那传说似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可观飘浮在空,他们在前面走着。
宁长久问:“我们现在在永生界里,可若暗主毁了雷牢星,我们的世界不也就崩毁了么?”
叶婵宫道:“永生界是雷牢神国的一部分,它源于烛龙,而非暗主,若有一日,雷牢神国崩毁,那雷牢也会衔着永生界离去,前往不可观。大河镇中,倒还有许多与雷牢有旧的古神。”
宁长久又问:“雷牢……它与烛龙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婵宫道:“烛龙是雷牢的恩师,当初烛龙撞天,坠落大地,奄奄一息,许多人想去分食烛龙的躯体,雷牢在拼死保住恩师的躯体时,却也以利剑割断了它最后的气息。”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亲手杀掉自己的恩师,又是为了虚与委蛇,向暗主表达忠诚吗?”
叶婵宫颔首,道:“是的,之后雷牢占据了烛龙的残力,成为了新的群龙之首,作为龙族之王,占据十二神座之一,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宁长久脚步微缓,他的脑海中再度响起了龙吟。
暗主还未真正渗透至这个世界,他选拔神主之时亦是论迹不论心的,于是雷牢、举父便背着这样沉重的仇恨,夺取了一个神主之位,借此蛰伏,直到反叛。
五百年前,举父进入了雷牢神国,那时,举父与雷牢应是对于之后几百年的事做了约定与计划,其中就包括如何安置他四分五裂的神魂。
两人走过茂盛的森林,大片大片的蝴蝶风一样从他们的身边刮过。
两人看上去不像是师徒,不像是情侣,亦不像是兄弟姐弟,他们介于亲昵与生疏之间,带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与这个梦幻般的安静世界出奇地相契。
“这个世界为何没有湖泊?”宁长久望着眼前的森林,问。
“因为湖泊里有水。”叶婵宫道:“水是生命的源泉,却并非是亡灵的必需之物。”
“那为什么有树有花?”宁长久又问。
“因为树与花是它们的家园。”叶婵宫说。
“哪怕已经死亡,万灵可以失去一切,也无法离开家园吗?”宁长久悠悠地问。
“嗯。”叶婵宫说:“因为家园是生命的载体,存在之物需要载体证明它们的存在。”
“所以不可观是我的家园么?”宁长久转过身,看着身后飘浮的道观,问。
“也许。”叶婵宫说。
宁长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摇首,道:“不,是因为师尊在不可观中,所以它才是我的家园。”
漫天的蝴蝶再次如风般刮过密林,蝴蝶摇动的翅膀上,淡淡的纹路好似一个个涟漪般的笑。
……
他们穿越了森林,来到了一片深谷里,深谷中开满了白色的花,蝴蝶栖息于花上。
他们寻了片空地,将不可观放置在上面。
两人回到了观中,如久居旅途的回乡之人。
永生界不知生死亦不知困乏。
宁长久与叶婵宫在观中静静地对坐着,仿佛是说道辩坐之人,但他们也并未说什么晦奥难懂之语,只是一同说些过去的俗常之事。
“我……是不是个无趣之人。”
叶婵宫忽然这样说。
宁长久心神微颤,失笑道:“师尊怎么会这样以为?”
叶婵宫说:“当初三年梦境里,你与襄儿、司命、嫁嫁她们过得很快乐,欢声笑语从未中断,三年亦不过弹指,过完后只觉短暂与不舍,但我无法像她们一样,我甚至连简单的微笑与哭泣都很难做到。我更应该在幕后,而不该来到戏台上,我……”
“是个无趣之人。”
叶婵宫这样说,此刻,她的神情像是一个年轻的女帝,坐在凄清的殿中,仰头望着王殿的藻井,感叹着一眼可以忘尽的,孤家寡人的一生。
宁长久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笑着说:“人在吃石锅时享受它的丰盛,在饮茶时享受它的清苦,在喝溪水时享受它的甘甜,它们皆是人生之美,并无优劣,得师尊所救,我尚能体悟这些已是幸运,若再挑挑拣拣,可真算是丧尽天良了。”
“是么?”叶婵宫轻语,似是自问。
宁长久微笑着点头,“嗯,师尊不必去想有趣与无趣之类的事。”
叶婵宫摇首,道:“我是在想,你算不算丧尽天良。”
“额。”宁长久微愣,他抬起头,正对上叶婵宫微带笑意的清澈眼眸。
叶婵宫低下头,道:“我想试着说一句玩笑话,还是这般……无趣吗?”
宁长久立刻摇头,“没有,很有趣啊。”
“话很有趣?”
“嗯……是师尊很有趣。”
“哦。”叶婵宫也学着叹了口气,话语动人依旧:“你真是……”
“丧尽天良。”宁长久替她补全了话语。
……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这般平静,宛若一首没什么起伏的曲调。
他们会一同坐在树下看书,或者互相给对方讲一些故事,有时也会带着不可观进行一场绵延千里的旅程,只是这个世界虽然美,却依旧单调,了无生气。
叶婵宫像是一个精美的瓷娃娃,容颜与话语始终是不疾不徐的,她不似陆嫁嫁那样会刻意端起师尊的架子,恰恰相反,她尽可能地亲近平和,却依旧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宁长久有时候会去试着刻意惹恼她,看看师尊平静的限度。
叶婵宫却也只是露出微微无奈的神色,有时也会将他抓来,学着陆嫁嫁那样象征性打一顿手心。
他们看不见春去秋来,也不知日子到底过去了多久,八年是一个确定的期限,但对于宁长久而言却是模糊的,他始终记得自己对于她们的承诺。
某一日清晨。
宁长久从床榻上醒来,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裳变小了一些,系衣带时有种肉眼可见的松感。
他将这件事说与了叶婵宫听。
叶婵宫说:“应是你日思夜虑,故而消瘦了。”
宁长久疑惑:“神魂也会消瘦么?”
叶婵宫道:“也许。”
宁长久又问:“现在过去了多久?”
叶婵宫说:“一个月。”
“一个月……才一个月么?”宁长久微愣,他还以为至少过去了半年了。
叶婵宫说:“与我在一起,便这般度日如年么?”
“当然不会。”宁长久摇头。
叶婵宫静思一会儿,也道:“或许不是我的无趣。”
“嗯?”宁长久疑惑。
叶婵宫说:“这本就是我们的梦,梦为随心所欲,它应更精彩些。”
说着,叶婵宫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玫红色的纸,她以指在上面画着什么,纸张越来越鲜艳。
她将纸递给了宁长久,问:“这是一封婚书,你要收下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