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刺眼光芒淡去后,陆嫁嫁的剑目适应了这种亮度,她看清了宁长久此时的模样。
白衣胜雪的少年立在大海上,耀目的太阳再爆发之后急剧缩小,最终成了勾勒在他身后的红日,红日耀目高悬,这轮红日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图腾,其间有金乌盘踞,若日之黑子。
宁长久散着墨发,面容在光芒的照耀下宛若刀削,有着少年的秀气和神明的俊朗,像是一片灌满了日色的湖水,蕴满了神圣而明亮的美感。
柳希婉的灵态身影在他身侧盘旋,显得更加虚无,似永不会弥散的光雾。
剑灵少女的俏丽空灵与白衣少年的俊秀神圣交叠着,一并映着红日,似天国降临的使臣亦或是天国本身。
风不生漪,水不生纹,大海在流烁的阳光里寂静了。
一千丈之外,天骥的金色光芒也被他压了过去,那杆火焰凝成的神戟握在他的手中,竟也有了融化的迹象。
金色面具上的裂纹也更为醒目,他的整张脸都要被剑锋一劈为二了。
陆嫁嫁从未见过这样状态的宁长久,他明明离得很近,却又像是遥望红日那般的远。但这种感觉也只是一瞬,很快,融入她身躯的剑胎发出了清鸣,似在呼唤那轮太阳,带着渴求与亲近。
这种情绪感染着她,她的身子在难以察觉间变化着,注入了圣辉般的光。
天骥的投影看着这个宛若新生的少年,情绪依旧没有太大的波动:“比之当年,你还是弱了太多。”
宁长久漠然道:“斩你于南溟,足矣。”
银白的剑锋上,似有朝阳升起,转眼赤红一片。
以宁长久为中心,方圆万里的海域都被这种红光覆盖了。
天骥看着他,喉咙间发出了低吼,这声吼声似是叹息。
断臂的白银神驹停止了哀吟,彻底退居一旁,垂首不语。
宁长久感应到了什么,一剑劈去。
先前锋芒无可匹敌的一剑,撞在了天骥的身前,却无法寸进。
天骥的身前,一个灰色的领域盾牌般撑了起来。
天骥那身帝王的冠冕之下,有刺一样东西长了出来。它的背脊被顶穿,胸膛被扎破,峥嵘的意味在原本的轮廓上生长了出来,面具下的脸也极速变幻着。
神话形态!
不到万不得已,国主都不愿意开启自己的神话形态,因为这非但会减少他们的‘神秘’,从根本上削弱力量,最重要的是,哪怕是他们,都有可能陷入失控与疯狂,无法自拔。
但面对登上了神国王座的宁长久,天骥依旧选择了开启神话形态。
暗主点亮了他的星,他也能隐约感受到暗主的情绪……若无法杀死这个少年,先前数千年的努力与今后无数年的荣耀,都有可能功亏一篑。
灰色的领域里,天骥于长啸中撑开了狰狞的身子。
那是一个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形态,其上漆黑与苍白交融,黄金与白骨并存。
很多年前,他初登王座,其余古神并不服气,认为他不具备统领他们的资格。于是天骥询问他们,自己的真容是什么。
回答马的尽死,回答鹿的也死,古神们在恐怖的重压下终于俯首称臣,高呼他为神主。
高呼神主的活了下来。
从那一刻起,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本源之形根本不重要,那只是独属于他作为神主的符号罢了。
远古的记忆飘忽着进入了身体,那白衣少年的剑再度斩来。
这柄剑,曾经让无数的太古魔神都感到战栗,而如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战胜对方,却已有了直面他的勇气了。
轰然的撞鸣声在海面上炸开。
这一撞击的威力,几乎不亚于当初鹓扶的残星落于北冥的冲击了。
陆嫁嫁在撞击的冲击波中封剑格挡,却发现有一片太阳的碎屑早已拦在了自己的面前,替她挡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而另一旁,白银神驹无依无靠,在强大的撞击波中哀嚎着,铁甲尽碎,身躯布满裂纹。
撞击声的余韵像是‘风’字低沉的尾音。
两道金色的光纠缠在了一起,在撞击之后,朝着海面上空冲了过去,转眼撞破云层,来到了空气稀薄的虚境之中。
他们在长空中不断地对撞着,溅起的空间涟漪扩散开来,在中土与南州引发了诸多诡谲的异象。
那是俞晴眼中崩塌的气,在陆嫁嫁的眼中切割天空的利刃,在司命眼中则是摇晃的长明烛火。
坐在地板上的白藏舔着爪子,有些生气……天骥居然开启了神话形态,看上去,那个叫宁长久的似乎真的成就了神位啊。叶婵宫,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白藏回过头,看着棉被裹得臃肿的娇小少女,总觉得很是违和。
此刻,哪怕是远在的西国的三千世界,赵襄儿的水镜之中,明亮的直线分明地交错着,这面水镜也因为窥探而生出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赵襄儿秀眉紧蹙,心中很是紧张,平日里,看宁长久睡觉的时候,她特别希望来个人帮自己揍他一顿,如今看来……还是继续睡觉令人安心些呀。
少女握紧了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镜,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宁长久知道自己在看他的感觉。
……
这场神战不知会持续多久,它波及甚远,除了缥缈楼外,相距最近的就是古灵宗了。
古灵宗的大阵被外部的气流挤压着,里面的弟子虽一个个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却也经不太住这样长期的折腾,大都无心上课,很是慌张。
这一波动也传达到了幽冥古国里。
邵小黎从梦中惊醒,今日,她又梦到了那栋红楼,梦到了形容消瘦的自己穿着嫁衣孤坐里面,盯着烛火发呆。
她的神思从那种空空落落中抽了出来,睁开眼,看见白衣少女正站在殿门口,衣裙飘如梨花。
“嫁嫁师娘……”
邵小黎尚有些睡眼惺忪,第一时间认错了,回过神后才想起,那是小龄。
宁小龄回过了头,望向了她,眉目间萦着忧愁。
这位当初稚嫩的小师妹,如今已出落娉婷,明艳无俦,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都与她最为仰慕的陆嫁嫁是相似的。
“嫁嫁师娘?哎,小黎妹妹这是又睡昏头了?”宁小龄浅浅地笑了笑。
邵小黎披上了一身与她相近的梨花色白裳,她来到了宁小龄的身边,与她一同向外望去。
“发生什么了?”邵小黎问。
她话音才落,便看到了冥国上方的天幕上,出现了一圈又一圈不和谐的波纹。
宁小龄抿起了唇,没有说话。
九幽闻声而来,她也一同仰天观望,身为诗人的她充当起了巫祝的角色,神神叨叨道:“天生灾怨,外魔入侵,是大福也是大劫,若能成功避过,说不定是轮回海再度开启的契机呀!”
邵小黎皱起眉,道:“你说什么呢?”
九幽挠了挠头,道:“这是以前冥君告诉我的呀……具体内容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轮回海……”宁小龄呢喃了一声。
近日,沉寂了多年的轮回海似乎真的有复苏的迹象了,她与轮回海的联系也越来越深,独属于冥君的权柄也缓缓落实到了她的手中。
只是这一切还只是开始,等到冥国真正壮大,等到她真正掌控一切,怕是师兄和师父孩子都有了。
邵小黎看着这看上去就很好骗的丫头,问:“冥君老爷子还与你说其他的了吗?”
九幽沉思良久,摇了摇头,道:“记不清了……”
邵小黎微恼,道:“你怎么什么都记不清呀?这样怎么辅佐我们小龄妹妹!”
九幽也很委屈,“可能这就是容貌与才华的代价吧。”
邵小黎不愿与之交流。
她看向了宁小龄,道:“我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宁小龄摇头道:“不行,师兄让我看着你的,不许瞎跑。”
邵小黎诚恳道:“就去古灵宗,放心,不会走远了。”
宁小龄双手负后,淡淡道:“也不行,乖乖待着,哪里也不许去,要不然我怎么与师兄交待?”
说着,宁小龄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望天,返身走回了大殿。
昏暗的大殿里烛火飘动着,那扇连接着轮回海的大门紧闭,只有她有能力开启。
宁小龄坐回了王座上,意识勾连了死寂的轮回海,也就是如今的墟海。
先前她忽然想到,自己过去曾借助墟海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但墟海太高太高,她所见的也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但如今,师兄与敌人正在高空战斗着,他们此刻的位置或许就靠近墟海。
于是宁小龄做了尝试。
在冥君的身份之下,无边无垠的墟海对她敞开了。
宁小龄的意识离开了幽冥的王座,进入了那片广袤的虚无里。
她从上空俯瞰。
少女缥眇的心神一震,她的视野中,果然出现了两道金色的影,哪怕无法看清,她的眼眸还是微微感到了刺痛。
她虽无法窥其全貌,对于战局却也是能感知一二的。
开启了神话形态的天骥果真陷入了疯狂,他身影的颤动,刀锋与枪戟的震颤皆切割着空间,宛若绞碎脆弱的纸张,身形所过之处,塌陷的虚空需要许久才能重新弥合。
神主是守护天道的神明,但此刻,比之天骥,宁长久更像是真正的神。
宁小龄望了许久,终于将师兄的身影看清了。她看到了师兄黄金色的瞳孔,看到了背后悬挂的红日和盘旋的乌鸦,还有那疑似柳希婉的剑灵少女……她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了些,她捏紧了拳头,为师兄紧张地加油鼓起着,只恨自己没有办法真正操控墟海,无法降下神罚将天骥劈死。
很快,她的神识也捕捉不到师兄神明般的身影了。
战斗仍在继续着,宁小龄哪怕只是旁观者,也感受到了那种生死厮杀之间,空间震荡的恐怖。
但幸好,这场神战中,哪怕天骥开启了神话形态,师兄依旧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当初月光通明,不可观尚在之际,无论是师尊还是大师姐,她们对于神主的投影,是并无畏惧的,投影与本体之间相差的悬殊,绝非是开启神话形态就可以弥补的。
不过,宁长久的残国远不够完整,神话逻辑也不够巩固,所以他现在的境界,与不可观开启时的大师姐相比,也是要差上一线的。境界越高,每一线的差距都是鸿沟。
所以他哪怕能压制暴怒的天骥,也无法挥舞白银神剑,将其斩立决。
天骥在长空上狂奔着,每一记吼声与怒啸都是天象的更迭,都是权柄的显化。
宁长久未能真正找回属于他的权柄‘长明’,但他剑心澄澈,无一丝污垢,所斩出的每一剑都是绝对的笔直与凌厉,无论天骥使用多么诡谲的手段,他都能干脆利落地一剑斩破,然后将锋芒递到他的面前。
天骥的神话之躯被宁长久的剑斩中,许许多多的锋芒与锐刺被剑削毁,折断,破碎成虚影。
天骥偶尔也能冲破他的剑锋,以神的犄角刺中他的胸膛,施以诅咒之后将他压回海面,撞入厚不可测的海床里。
那些侵扰心神的诅咒甚至不需要宁长久自己动手,柳希婉便会主动替他一扫而空,他们找回了当初血战罪君时的感觉,柳希婉一边作为他的剑,一边替他保持着神智的清醒,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天骥捉对厮杀。
比之当年初见罪君,他们的锋芒更早已发硎。
海床的深处,宁长久与柳希婉的动作是同步的,他们是真正的心心相印,因为剑意的叠加,所以每一次剑招的运行,他们都能爆发出两倍于本身的力量。
宁长久双手持握神剑,默念了一句道诀,剑光大盛,红日照彻深海,天骥的鹿角与马蹄在光中似软化了。
长剑向前刺透,一寸寸逼近,刺破他神话之躯的本体。
两者的角力之中,天骥正在被一只无形巨手扯入疯狂与混沌里。
下方的海床更是大片大片地坍塌,旋涡汇聚,海峰陷落,大量的气泡从深海中涌起,无数的鱼类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剑气搅成了粉末。
海面破开,宁长久再度以剑抵着天骥,冲上了青霄。
他们又从清晨打到了日暮。
冰冷的白银之剑与号称永恒的神话之躯相互切割着。
天骥的躯体上,被剑锋刺透之处,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神话碎片,碎片里,是天骥征战一生的缩影。
下方的海面上,陆嫁嫁已将白银神驹杀得溃逃。
她纤尘不染的剑裳落回大海,正欲抬眸去观测局势,却感应到了奇怪之物,咦了一声。
陆嫁嫁低下头,望向了海面。
海面上水光粼粼,其间漂浮着某种半透明的碎块,像是内脏的碎块,却要干净许多。
陆嫁嫁弹出一道剑气,裹住了其中的一片,以神识窥探。
嗡!
有什么东西不可阻挡地冲入了神识。
但那东西并无恶意,而是某一种重复不断的声音,这种声音,与当初宁长久在骸塔废墟听到的,是如出一辙的。
只是这声音并非单一词汇的梦呓,反而更清晰了许多。
“孤城高远,神骨为葬。北冥玄清,鲲鹏作陪。云国之端,王柱沉陷。古煌之墓,苍龙断头……”
这个声音不停地回荡着,其中孤城、北冥、云国、古煌四字咬得极重,带着极深的怨恨与不甘,陆嫁嫁好似看到了一具骨肉俱朽的老龙,在阴寒的牢狱中抵死挣扎,从泥泞中探出头颅,用干枯沙哑的嗓音做出诅咒似的指引。
这种感觉越来越浓烈,海面上的意识碎片随波沉浮,泛着腥气的海浪也像是老龙腐烂喉咙里发出的叹息。
陆嫁嫁芊指结出莲花,立与眉心之前,一道锐利的剑气自指间亮起,切断了碎片持续不断的沉吟。
神识复归清明。
陆嫁嫁松了口气。
抬起头时,星斗悬在天上。已是子夜了。
宁长久与天骥的战斗亦渐至尾声。
若是此刻有月亮,那这片空气稀薄的世界里,将会有银辉充盈,给战场铺上一层梦幻般的美感,但现在,这里光线微弱,倒像是一座空了很久的楼。
宁长久立在其间,红日孤悬,金乌犹在,白衣依旧纤尘不染,独属于修罗的神剑上,更是一丝豁口也没有。
而另一边天骥则要狼狈许多。
他的神话之躯已经逐渐消磨殆尽,此刻一半是人,一半是鹿与马的结合体,他的肉身上,豁口无数,神话的碎屑流淌出来,雪花般飘散。
天骥明明身负重伤,却低沉地笑了起来:“杀死我又有何用?你根本不敢进入天骥神国,根本触及不到我的本体!暗日即将到来,你杀死作为投影的我都这般费力,又如何能胜过得到暗主馈赠的柯问舟,更遑论暗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