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夜风清凉。
宁长久静拢着衣袖,他的瞳孔不见一丝金光,黑白分明,如同天上沉寂了千万年的星斗。
柳珺卓听着他的回答,檀口轻张,却不知如何言语,黑色的大氅襟缘,她纤白的手指紧紧弯压着。清风徐过之时,女子的睫羽发丝,氅衣与身躯都像是在微微颤抖。
柳希婉也愣了一下。
“是你?什么是你?你是哪个……猰貐?修蛇?九婴?不会是被射死的太阳吧?”柳希婉脑子还是有些没转过弯。
宁长久深吸了口气,无奈地看向柳希婉,摩拳擦掌。
柳希婉这才反应过来:“你……你是羿?”
宁长久不是很想理她,他看着柳珺卓,道:“木姑娘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柳珺卓问出此问,一是因为当时她试图融入残国之时,射日的神话之柱一点都没有亮起光芒,二是因为先前昏迷之际,她梦见自己在一片荒原上行走……整个荒原像是被神战洗礼过,满是坑坑洼洼堆积的碎石草屑,偶尔拔起的山脉也是神的战骨累成的。
大地无限远无限平,她像是在一条无休止的线上行走,而她总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温暖着自己。
她许多次回头,除了天空中悬挂的太阳,什么也看不到。
她醒来之际,看着宁长久与那金色的篝火,隐约猜到了什么,神思茫然。
柳珺卓像是没有听到宁长久的提问,她只是喃喃道:“果然是你……怎么会是你呢……”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宁长久淡然一笑,道:“若你也有前世,四千年前恐怕还是我的学生呢。”
柳珺卓轻轻摇头,道:“我不是神明转世。”
宁长久转过了头,道:“怎么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又不会将你灭口。”
柳珺卓犹豫片刻,走到了柳希婉的身边,也在山崖边缘坐了下来。
柳希婉向着师姐的臂弯靠了靠。
残破的千峰映入眼帘,一片狼藉中带着悠长的荒凉。
“既然你过去曾是那等英雄,如今为何要站在天道的对立面呢?”柳珺卓看着他,问。
宁长久笑了笑,轻声道:“既然我曾是他,那你是不是应该喊我一声前辈呢?”
“你……”柳珺卓看着他清秀的脸,心中产生了怀疑。
宁长久收敛了笑,他忽而认真道:“因为我三四千年前做的就是这件事,如今大业未成残魂犹在,瘦犬遇见恶人还知吠两声,我已见真我,当然要继续做当年没有完成的事……仅此而已。”
柳珺卓听着他的话语,缩在袖间的手轻颤着,她知道自己有些动摇了,但此刻她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宁长久看着她,道:“木姑娘不相信么?”
柳希婉好奇道:“为什么叫师姐木姑娘啊?师姐明明姓柳啊。”
“那是因为……”
“住口!”
柳珺卓呵斥了一声,这声呵斥却是微微柔弱的,她心烦意乱,氅襟间的素手抬起,理着垂直侧靥的一绺绺墨发,目光飘忽如星火。
宁长久继续道:“三百年信念的毁灭固然令人绝望,但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谎言里,我知道你心中有侠义,想要修无愧于剑心的道,所以更需要多想一想。”
柳珺卓的手缩回衣裳里,她依旧腰挺背直,双臂却不自觉地交错着,像是抱住了自己。
柳珺卓想了许久,颤声开口:“我自幼拜入剑阁门下,师姐师父皆待我如亲,我所学也是侠义仁义之道……我辈行于人间,便应顺天委命。三百年来,我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未尝行恶,我何错之有?剑阁何错之有?”
宁长久注视着天上的星火,平静道:“你过去所做的事或许并无纰漏,但将来注定要犯下大错。剑阁是中土名门,自然要以此取信弟子,取信中土,但一千句真话捧出的一句谎言,往往是最致命的。”
“你是说……师父一直在骗我么?”柳珺卓紧咬着唇。
宁长久道:“他在骗天下人。”
“不……我不信!”柳珺卓脱口而出,她螓首摇动。
宁长久微笑道:“剑圣说我是逆命者,你看我像么?”
“像。”柳希婉深以为然道。
“……”宁长久眼眸眯起,盯着这个短发少女。
柳希婉无辜道:“你大半年前不过险胜于我,如今连师姐都不是你的对手了,更别提以前我们并肩作战打罪君了……若神国与天道代表的是命,你不就是逆命者么?”
宁长久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
他点点头,暂时饶过了她。
宁长久看着柳珺卓,继续道:“你可以慢慢想,若你哪天相信了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更深的秘密。”
柳珺卓情绪平稳了些,她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嗯了一声。
柳希婉的大氅落在她的身上,则要显得小的,此刻她坐在山崖上,一截雪白的小腿在夜风中轻晃着,好似忧愁徘徊的雪鸢。
柳珺卓坐了一会儿,缓缓起身,向着洞窟中走去。
她拾起了木剑,横放膝上,安静地枯坐着。
柳希婉看着宁长久,轻声问道:“到底为什么叫师姐木姑娘啊……”
宁长久聚音成线,毫不留情地将柳珺卓私底下画的画告诉了她。
柳希婉听得一愣一愣的,“师姐……师姐她怎么……木君十……”
说着说着,柳希婉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连忙掩唇,回身望向洞窟之中。
没想到师姐还有这样一面啊……
柳希婉正想着,她额头忽地一痛,宁长久的板栗就落了下来。
“这是替你师姐教训你。”宁长久淡淡道。
柳希婉捂着头,撇了撇嘴。
宁长久看着少女落在颈间的凌乱头发,道:“你这头发怎么剪得这样子啊?要不我帮你理理?”
柳希婉逃避责任道:“这是我二师姐剪的……”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砍头未遂呢。”
“哼,我觉得挺好看的。”
少年少女在崖头上坐着,小声地聊了起来,他们很快聊到了当初断界城的故事,然后吵着击败罪君的一战,大家各占几分功劳。
柳希婉听到如今邵小黎也在南州,心绪忽动。
她尚未确定性别的时候,还每日吵着要看邵小黎的身子,如今看来,可都是不堪回首的历史啊……
“要去见见小黎么?”宁长久问。
“她比我高么?”柳希婉问。
“高……一点。”
“那不去了。”
柳希婉鼓了鼓腮。
她有些困,于崖畔伸了个懒腰,姣好的身体曲线舒展着。
宁长久唤出金乌,趁着夜色再度补充灵气。
“金乌。”柳希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当初它是被你射下来的啊……”
宁长久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柳希婉也伸出了手,金乌随着宁长久的意志飞到了她的手背上,柳希婉是剑灵,她对于金乌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和仰慕,她抿着唇,顺着它的身躯的毛发,逗弄鸟首。
“要进去看看么?”宁长久问。
柳希婉看着金乌,蹙眉道:“这……这怎么进得去?”
……
少女第一次来到金乌神国里。
她仰起头看着悬空的一切,被其恢弘瑰丽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这就是神国么?”柳希婉感叹。
宁长久叹息道:“还远未完整……我带你走走吧。”
柳希婉轻轻点头。
宁长久带着她轻轻飘过了金乌神国的上空。
“那些花是什么?我看他们很悲伤的样子。”柳希婉指着黑色的花田,问。
宁长久道:“那是向日傀,它们笑得多开心啊。”
“嗯……好吧。”柳希婉仰起头,看着天空高悬的星火和神殿,一一问过了这些殿楼的名字。
“这又是什么?”柳希婉看着一口阴阳之气盘旋的深井,问。
宁长久道:“这是胎灵之井,是我与嫁嫁用阴阳参天大典共修而成的。”
柳希婉眉头一皱,“你……你把我骗进来,不会是要我和你……”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头发,打趣道:“少胡思乱想,若我做出这般禽兽之举,怕是回不去谕剑天宗了。”
柳希婉幽幽道:“陆嫁嫁哪有这么凶?”
“她现在可凶了……对了,我记得你一直很仰慕她。”宁长久道。
“那当然!”柳希婉信念坚定:“我永远支持陆嫁嫁!”
宁长久温和地笑着,他带着她来到了羲和殿,柳希婉站在那惊艳绝俗的神像前,痴痴地望了一会儿。
“这……这是赵襄儿?”柳希婉问。
宁长久点了点头。
柳希婉哪怕同是女子,也有些嫉妒了。
“但以后这里恐怕要给雪瓷住了……”宁长久说。
“雪瓷?”柳希婉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司命?你把她也……不会吧?”
宁长久微笑道:“雪儿现在可比你乖多了。”
雪儿……柳希婉身子一凛,怎么也无法将乖和司命联系到一起。
柳希婉问道:“司命现在也在南州么?”
“不在。”
“那她去哪里了?”
“她随着众修士一道去追杀剑圣了。”
“追杀剑圣?!能杀得掉么……”柳希婉一惊。
“不知道。”宁长久望着上空,轻声道:“只要她没事就好。”
……
北冥的大海一望无际。
司命一袭黑袍,双手负后,立在一道孤舟的舟头,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动衣袍,她曼妙的身影被风勾勒着,好似北冥上浮动的云,从天外来,到天外去。
司命潋滟似波光般的彩发微微黯淡。
她闭着眼眸,心神搜寻的范围展开到了极点。
她的心湖之中,可以映照出每一片浪花的起落,可以听闻到海底鲸龙和人鱼的长吟,唯独搜寻不到半点剑意。
这两个月以来,司命,九灵元圣,姬玄等人从不同的位置出发,在北冥的大海上地毯式地搜寻着,可柯问舟却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没有留下半点踪迹。
在此期间,司命甚至还发现了几座北冥海上的孤岛和新大陆。
她顺道在这些岛上刻下了石碑,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以此据为己有,其中最大的一座,她将其命名为了彩虹岛。
夏日即将过去,大海在连续经历了几场大雨后趋于平静。
司命立在舟头,海底的邪魔妖道感知到她君临般的气息,纷纷蛰伏不敢出。于是孤海泛舟,黑袍黑剑,唯有寂寞而已。
她有些怀念以前和宁长久一道出游的日子了……
司命轻轻摇头,摒弃杂念,继续搜寻着剑圣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