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竖起了手。
他轻轻摇头。
“由他去吧。”
弟子点了点头,明白这一切一定都在仙人的预料之中。
太阳触及地平线,绛红的光透来之时,宁长久御剑而走,前往赵国皇城。
一路畅通无阻,他只在经过临河城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点命运的羁绊。但也只有一点。
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时,宁长久来到了熟悉的皇城里。
襄儿在离开之前将王位交给了宋侧为首的数位大臣掌管,让他们自行组建团体,推选首脑。
这是宋侧执政的第一年,赵国的一切井井有条。
但即使是最繁荣的盛世里,都有许多人饿死。
宁长久再次见到那个老道士是在一条阴暗狭长的陋巷上,老道人支着一面破旗子,在一张崴脚的短椅上坐着,他看着来往的人,时不时吆喝几句,更多的时候是坐着发呆。
宁长久耳聪目明,还未走进巷子,就听到了许多人的窃窃私语。
“这臭道士怎么赶都赶不走啊……”
“谁知道啊,哪有这样的道士,签筒里面全是下下签,不就是恶心人的吗?”
“据说以前还是个高人。”
“高人?就他这样?这高人的门槛也太低了吧?”
“要不去告官府吧?”
这些话老道人也能听清。
因为他的肩头趴着一个传声小鬼,那小鬼将怨怒和恶毒的心声传达到老道人的耳朵里,老道人面无表情,麻木地坐着,一身破落的衣袍寒酸地披在身上。
老道人实在听得心烦,就口念禳灾度厄经,只是这经文非但吓不走小鬼,反而让更多小鬼蹦蹦跳跳地拥上来,大肆地放声嘲笑。
这些鬼都是这些年赵国城内外的亡魂。
它们有的是无面鬼,有的是食气鬼,也有许多的希恶鬼。
它们跳蚤般依附在老道人的身上,吸食他的气与血,也吸食过往路人的恶念。
老道人念着经,将几种著名的经文都试了一遍,却毫无效果。
他承受这种折磨很多年了。
太阳跌入了山谷底,光消失了,他脸上的皱纹却更密集了几分。
几个士兵被人引了过来,他们与老道人说了什么,人群起着哄,推搡着他离去。
老道人行尸走肉般搬起了凳子,扛在背上,身影飘摇地离去,模样滑稽,他临走的时候,口中还含糊不清地说着‘罪孽’‘报障’之类的词。
老道人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他前些年是皇城可排前三的知名相师,当初奉命去了一趟京城,给一个姓赵的亲王的小妾看病无果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厄运缠身。
三年里,他花光了积蓄,甚至卖掉了原本的大宅子,如今只好租住在这间破屋子里,麻木等死。
老道人须发皆白,他木然地坐在窗边,怔怔地看着夜色的皇城,身后的黑暗里,那些秃鹫般的小鬼上蹿下跳,欢腾无比。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喉咙,青筋暴起,瞳孔凸出。
他要活生生掐死自己。
也是此时,敲门声笃笃笃地响起。
清脆的声响及时地阻止了一切的发生。
老道人回过神,愣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一下子又陷入了恐惧。
许久之后,他才去开门。
“你是谁……”
老道人看着立在门口的白衣少年,沙哑发问,接着,他瞳孔微缩,“是你?!”
他想起了对方的身份。
宁长久点了点头,“我还欠老先生一枚铜钱,今日来还。”
……
老人木讷地立了一会儿,让开了道路,宁长久走入了屋中,小鬼们如见骄阳,一哄而散,原本群魔乱舞的黑暗瞬间清静了。
老道人摇摇晃晃地坐下,话语重复道:“怪你,都怪你!当时要不是你,我何至于,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啊!你,你现在为什么又来找我……”
宁长久平和地看着他,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铜钱,递给了老人,道:“我是来还钱的。”
“还钱?”老道人迟疑了一会。
“嗯。”
“我不记得了。”老道人摇了摇头。
宁长久将这枚钱放在了桌上,问:“老先生为何说怪我?”
老道人骨瘦如柴,身子埋在椅子里。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宁长久,道:“我也不记得了。”
宁长久道:“先生但说无妨,我或许可以帮你。”
“帮我?”老道人痴然笑道:“你怎么帮我?你能帮我什么?”
宁长久认真道:“帮你作为一个人好好活下去,而不是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
老道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怎么帮我?”
宁长久道:“将你经历的事告诉我,我帮你找到厄难的源头,然后切断。”
“源头……”老道人呢喃了一句,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霍得一下从椅子里立了起来,指着宁长久暴喝道:“我知道你这道士有几分本事,但你,你担得起吗?!”
宁长久注视老道人浑浊的瞳孔,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当初娘娘给你交代了什么?”
似有惊雷无声劈落,老道人的身子瞬间僵硬,他惊恐地望向了窗外,立刻起身,将窗帘拉了上去,然后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宁长久以清静经使他平静了一些,继续问:“你但说无妨,娘娘现在不在皇城也不在天上。”
老道人冷冷道:“你怎么敢说这话?你当你是仙人吗?你要是仙人,为什么猜不到娘娘的意图?”
宁长久沉思片刻。
这也是他现在面临的问题,他已入五道,却无法猜到眼前老道人的所思所想,这很不合理。一个普通人要怎么样才能躲过仙人的探知呢?
“我确实猜不到。”宁长久诚恳道:“还请老道人解惑。”
他知道,当时入皇城的老道人很多,其中许多都死于非命了。
“如果我偏不说呢?”老道人道。
“那我只好离开。”宁长久起身欲走。
“等等!”老道人立刻慌张了起来,他看着那枚铜钱,道:“你真的能保我性命?”
宁长久想了想,道:“我会尽力。只希望老先生以诚相待。”
老道人犹豫了很久,终于缓缓开口:“藏住思想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把思想装进盒子里。”
……
宁长久看着桌上摆放的木箱子,陷入了沉思。
这是老道人从角落里翻出来的东西。
“就是这个了。”老道人话语疲惫,一动不动。
宁长久打开了箱子。
那是普通的箱子,质地普通,构造普通,唯一特殊的,只是这箱子打开之后,里面藏着的,还是一个箱子。
一个箱子套着一个箱子。
每个箱子之间塞着几份无关紧要的信作为遮掩。
就这样一层叠着一层。
这也算不上多么特殊,赵国许多人送礼之时,为了取乐,也喜欢用这种箱子,将礼物藏在最中间。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构造,竟真的瞒过了他的眼睛。
宁长久觉得匪夷所思。
他将小箱子从大箱子中取出,拂去那些无用的信件,周而复始,等到箱子越来越小时,宁长久其实已经用太阴之目看到了最深处的信,也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文字的内容他早有预料,倒算不上吃惊。
对于这个箱子,他反倒更加感兴趣。
他拆解开了最后一个箱子,将信取出,又看了一遍。
“逆施禳灾经,引厄入城,杀赵襄儿。”
……
谕剑天宗。
陆嫁嫁与雅竹聊了半日,雅竹将这三年里宗中发生过的大小事都说了个遍。
天黑了下去,宁长久迟迟未归。
陆嫁嫁心中不悦,想着他不会真去哪里鬼混了吧……
正在此时,一只白鸽飞来,停在了雅竹的肩上。
雅竹解下鸽腿上的信,看了一遍,细眉忽蹙。
“怎么了?”陆嫁嫁问。
雅竹道:“来了个合欢宗的长老,他来告状,说宗中来了个魔头,将宗主杀了,擅自篡位,谕剑天宗是南州的正道大宗,所以他拼死逃到这里,希望我们给他主持公道。”
“南州还有这样嚣张的魔头?”陆嫁嫁倒有些吃惊。
雅竹凝眉细思了会,道:“我也不知道,那合欢宗宗主名声确实不好,但好歹是紫庭境的修士,怎么会轻易被杀?”
“合欢宗……”陆嫁嫁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信里有说那魔头长什么样吗?”
雅竹读完了信,道:“是有的,据说是个白衣人,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到的模样。”
“……”陆嫁嫁缄口不言。
“怎么了?”雅竹隐约察觉到了一股怒意在身旁窜起。
陆嫁嫁面容如常,道:“紫庭境修士说杀就杀,这合欢宗的新宗主确实是魔头无疑了。”
雅竹也觉得头疼,“我们是正统领袖,按理说此事是要去看看,分个是非清白的,但若真是穷凶极恶的煞魔……”
“我去吧。”陆嫁嫁说。
“什么?”雅竹微惊。
陆嫁嫁嗓音清冷,道:“我亲自出面,去拜会一下那位新任的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