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大地上,剑虹挂空。
无际的绿洲在视野中铺开,湖泊沼泽反射着阳光,好似散落的镜片。
南州城池零落,放眼过去多是荒山野岭,难见人烟。
陆嫁嫁一人驭剑,宁长久则载着邵小黎,三人的驭剑速度并不算快,他们在莲田镇门口稍作了停留,最终确认小镇无恙之后。陆嫁嫁又在一片红草荒原上停了下来。
红草荒原上插着一把古剑,古剑锈迹斑斑,旁边滚落着一颗头颅。
这是当初九伞的头颅,他在此处等待陆嫁嫁,却在口出狂言之后被陆嫁嫁一剑杀死。
陆嫁嫁重走着当年的路,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心生追忆,她总会在某些地方停下,看看当初留下的痕迹。
这些痕迹大部分都在三年的时间里被抹去了。
周围高山丘陵也多了起来,邵小黎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些高山上,在断界城时,她哪怕外出,见到的也是荒凉裂谷,从未见过这般郁郁葱葱的高山,世界的面貌在她眼中是崭新的,她时常会觉惊喜,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眼眸越来越清澈透亮。
“原来我们当初走了这么多的路。”
临近谕剑天宗时,陆嫁嫁悠悠叹息。
宁长久回首望向北方,当年九婴犁出的道路早被青草掩盖了。
他也感慨道:“是啊,哪怕如今五道境了,也废了不少的力气,那时候你入紫庭不久,我尚在长命,我们竟随着九婴一路厮杀到了南荒。”
陆嫁嫁道:“九婴与我一战时,曾说当初鹓扶天君杀死过一对道侣,它口中的道侣,就是你和师尊吧?”
宁长久好奇发问:“这是雪瓷与你说的么?”
陆嫁嫁笑了笑,道:“我猜的。”
“嫁嫁真是愈发聪慧了。”宁长久对陆嫁嫁从不隐瞒,他说出了当年的真相,“实际上当年死掉的只有我,师尊是奔月的姮娥,将火种带到了月亮上。”
陆嫁嫁虽早有猜想,此刻确认,心绪依旧难平……师尊那般清冷如月的神仙姐姐,竟也是宁长久的前世恋人么?
陆嫁嫁淡淡开口,话语飘着杀意,“你前世到底还沾了多少花,惹了多少草,今日透个底吧。”
宁长久诚恳道:“真的一个也没有了。”
“真的?”陆嫁嫁并不相信。
邵小黎虽不敢插嘴,却用很宽容的眼神看着宁长久,仿佛在说她并不介意。
在回峰之前,宁长久小心翼翼问道:“临走的时候,雪瓷就没有与我交代什么吗?”
陆嫁嫁螓首稍点,“是拜托了我件事。”
“什么事?”宁长久问。
陆嫁嫁幽幽道:“等我心情好了再告诉你。”
说罢,陆嫁嫁不再理他了。
对于宁长久前世今生的孽缘,她并非不气恼,只是暗主在上,大敌当前,师尊独自筹划一切,又以身牵制白藏,已是呕心沥血。而她是师尊钦定的这一代的大师姐,当然要以大局为重,等到天下太平了再和宁长久算旧账。
前行不多时,桃帘垂落,四峰隐于其中。
陆嫁嫁是谕剑天宗宗主,虽然携款潜逃许久,但宗门大阵依旧畅通无碍地接纳了她。
三人从桃帘的一角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桃帘内外的世界迥然不同,邵小黎进进出出打量了数遍,啧啧称奇。
“这个桃帘可以做成裙子斗篷之类的吗?”邵小黎好奇问道。
宁长久道:“桃帘须阵法加持才能发挥作用的。”
邵小黎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你这脑袋瓜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啊……”邵小黎仰起头,指着前方云遮雾绕的苍翠高山,道:“这就是四峰吗?”
“是的,分别是天窟峰,守霄峰,回阳峰,悬日峰以及环瀑峰。”
“嗯……为什么四峰有五座?”
“环瀑峰是宗主峰,也就是那座。”
邵小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座所谓的宗主峰明显受过重创,顶部的殿楼还未修缮完全,四壁滑坡,不生草木。
“所以为什么四峰有五座啊?”邵小黎还是不明白。
“万妖城四大妖王还有五位呢……可能是传统吧。”宁长久敷衍道。
邵小黎倒是兴致勃勃,“那谕剑天宗最高的山峰是哪座啊。”
宁长久沉吟着要开口,陆嫁嫁却似预判到他要说什么了,没好气地清叱两个字“闭嘴”。
邵小黎有些懵。
宁长久与陆嫁嫁皆已迈入五道,他们有意隐藏,四峰之中,便也无人察觉到他们的到来。
越过了环瀑山雾气濛濛的山脚,宁长久抬起头,天窟峰上错落的星石已近在眼前了。
青花小轿便停在半腰处,山腰的雪樱还未凋谢,正盛开得繁盛。
宁长久脚步微停,似在犹豫。
“不想回峰看看么?”陆嫁嫁察觉到了异样。
宁长久越接近这些过去的地方,心中的‘出世’感就越强烈,他觉得一切都很陌生,甚至分不清是世界在排斥自己,还是自己在排斥它们。
“或许我本就不是峰中的人吧。”宁长久说。
陆嫁嫁微笑道:“那你还花峰里这么多钱?”
邵小黎微惊,低声道:“原来老大一直在吃软饭啊……”
宁长久也笑了起来,“也对,就当是回娘家了。”
……
天窟峰依然是旧时的模样,大魔已除,道门衰弱,四峰偏安一隅,明媚的阳光照不散峰中云气,却照出了一种慵懒的气质。
陆嫁嫁立在山腰的雪樱间,石阶上残红遍地,两位女子皆比花树更加艳丽。
宁长久看了一眼停在石窟中的青花小轿,当初第一次给陆嫁嫁以金乌炼体就是在这小轿里,它如今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御剑飞行,但今后若有机会,宁长久还是愿意再坐坐的。
邵小黎拾级而上,她越往高处,气质就越内敛沉静。
她隐约记得,前世里,自己也曾在一座高如天柱的神峰上,眺望着某一个遥远的背影,向着他孤独的走去。
如今那个遥不可及的背影就在自己身侧了。
三人各自追忆,偶有言语,云海在足下翻滚,变幻出森罗万象的形状,它们是白沫翻卷的潮水,远看时无比厚实,随风飘到眼前后却单薄得难以抓握。
陆嫁嫁要回去见雅竹师妹,见自己当初亲自训导出的弟子们。
但宁长久依旧是有意避世的。
陆嫁嫁走向练剑的崖坪时,宁长久却转身向着内峰走去,陆嫁嫁明晰他的心思,也未说什么,邵小黎人生地不熟,只是来走走看看的,自然紧跟在老大身边。
宁长久回到了最初住的厢房里。他和小龄的厢房至今还是空着的,摆设如常。
“小黎,你先在房间里休息会,我去见几个人。”宁长久说。
邵小黎应了下来。
宁长久悄无声息地来到书阁里,坐在过去严舟所坐的位置上,拢着衣袖,凝神静思,他能感受到,书阁有无形的羁绊虔诚着自己,但他依旧想不到回报的办法。
他破碎虚空,穿过了书阁,来到了内峰。
内峰中闭关的弟子又多了几位。
他先去看了看南承,南承已成功突破到了紫庭境中,后天剑体在普通修道者中已算是蔚然大观。
他又去看了乐柔,这位当初与他对着干的小姑娘如今气质稳重了很多,她无论是打坐修行还是言行举止,都有刻意模仿陆嫁嫁的痕迹。
他又去看了丁乐石,这位弟子当初被赵襄儿的弟子严诗狠揍之后,已经弃武从文,开始帮着看管经阁了。
宁长久没有打扰他们。
时间甚至没有过去半炷香,宁长久便已觉得无事可做,无物可寻。
陆嫁嫁亦是如此。
许多年轻的弟子只听过她的故事,并不认识她,而她也只悄悄见了雅竹,雅竹对此既惊又喜,在剑坪的转角处与她拉着手,不停地叙着旧,眼角还有泪花。
宁长久审视着这一切,情绪却是越来越淡的。
人本该恋旧,但这些旧人旧事却激不起他太多的心绪涟漪。
自己与尘世的缘分将尽了么……
宁长久这样想着,讶然地发现,自己称呼这里为尘世,而非人间。
邵小黎在屋内不知疲倦地走着看着,当初宁小龄走的时候搬走了不少东西,此刻屋子大抵已经空了,她却依旧很有探索的欲望,试图复原出宁长久当初生活的蛛丝马迹。
“小黎。”
宁长久回到了屋中。
邵小黎有些吃惊,微笑着说:“这么快就回来了?是外面的风景不如小黎好看么?”
“嗯,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宁长久有些迷茫。
邵小黎问道:“不是要斩羁绊么?”
宁长久摇头道:“羁绊是无形之物,不是明确的敌人,正因如此,才令人迷茫。”
宁长久环顾整个南州,在他的印象里,除了莲田镇,他似乎只亏钱那一枚钱了。
自己千里奔波,最终为的只是当初欠下的一枚钱,此事倒有些滑稽。
不过这也是他刻意种下的因果,他对于微小的事物激发起宏大的影响总有一种执念,当初的他就是以这一枚钱投石问路,看看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被某条无形的线操控着。
他将邵小黎暂时安置在了峰中,然后来到雪崖上,与陆嫁嫁借了一枚钱。
于是嫁嫁真的只给了他一枚钱。
宁长久表示抗议,陆嫁嫁以‘拿这么多钱是想去逛青楼么’讥了回去。
宁长久怀揣着一枚钱上路了,白衣飘飘的身影于仙气中透露出几分穷酸。
他立在崖畔,倾身坠入了云海,随手画出一剑,足尖踩在了剑上,剑气斩开云海,载着他向天宗西北处的赵国皇城掠去。
飞剑穿山过野,一路上风平云静。
宁长久心中隐隐期待着有什么变数,但理智告诉他,南州以南是何其偏僻之地,又能容纳多大的龙与象呢?
但意想不到的变数还是到来了。
宁长久展开太阴之目时,于下方广袤的林间看到了一对人影,他们似负着伤,更远处,还有许多人搜寻了过来。
江湖恩怨纷繁复杂,宁长久本不想插手,但他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个人,他竟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