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怔怔地看着前方,时间似慢了下来,眼前的画面映入脑海后,炸成了许许多多的疑云。
浮动的纱影之间,她身上所有的符号似都消失了,只剩下宁静。
她此刻是少女的模样。
少女散着满头稚柔的青丝,镶玉的莲花冠定发,铺在水面上的裙如一张大大的荷叶,她娇小的身子便裹在荷叶里,褒博的袖子遮住了稚嫩的手,宽大的裙缘亦看不见纤细的腿。
她坐姿优雅,神色清宁,分不清悲喜愤怒。
而那张清贵的、稚气未脱的脸颊上,少女的瞳光却是幽邃的,其间似蕴着时光遗蜕的淡紫烟尘。
她的道袍之后,悬着一轮纤细的、似银丝编织的月。
她是少女模样,但又没有人会觉得她是少女……她似坐在某个玄妙的焦点上,各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汇聚,最后揉为清静,一如烛光中的莲花。
叶婵宫亦看着他。
白纱一层层垂落,大雨般拥回,将她遮掩其中。
白纱上浮动的,却依旧是叶婵宫过去之时,仙意婆娑的影。
宁长久跪坐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师尊?”宁长久疑惑地唤了一声。
前一世,他虽与师尊只有一面之缘——还是死亡前的最后一面。
他虽记不清她的容颜,却分明记得,师尊绝非这般娇小稚嫩的少女。
叶婵宫的仙音轻轻飘来。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她的话语同样没有悲喜,甚至很是清澈动听。宁长久能感受的,也唯有动听。
宁长久问:“师尊还会恢复么?”
叶婵宫道:“我不知。”
宁长久捏紧了手,问:“我能为师尊做些什么吗?”
叶婵宫道:“活着走到断界城,来见我。”
宁长久郑重点头,他忽地并指为剑,想要割破手掌立誓,叶婵宫却制止了他,道:“生死有命,不必强求,活着是最重要的事,其次才是来见我。”
叶婵宫的声音虽然动人,但依旧是冷漠的,若不揭开帘幕,这声色让人所联想到的,也只是高座神台,掌管人间的冷漠高挑女神。
宁长久缓缓抽回了手,垂放在膝盖上,他低着头,道:“弟子谨遵师命。”
“嗯。”叶婵宫轻轻应了声,她难得了露出犹豫了情绪,片刻后才开口说道:“关于我的身份,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叶婵宫说完之后闭上了眼,她稚嫩的容颜上,情绪被冰雪覆盖着,唯有满池莲花悠悠打转,似书写着她的心绪。
宁长久颔首道:“弟子有所猜测了……”
“嗯。”叶婵宫正要说些什么。
宁长久却继续道:“师尊便是当初抟土造人,炼石补天,斩鳌足以成四极的女娲娘娘吧。”
“……”叶婵宫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宁长久思考着师姐赠书中的内容,考究着措辞,还想赞美一番师尊,叶婵宫的逐客令却已下了。
“好了,回去吧,行程一事你师姐师兄会为你安排的,为师便不远送了。”
叶婵宫说。
……
殿门缓缓打开。
司命正立在殿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眉眼之间,隐约透露着一丝焦虑。
宁长久走出了殿,司命袖间捏紧的手不留痕迹地松了下来。
“师尊如何说?”司命问。
宁长久道:“师尊没说什么,只让我们一路珍重。”
司命没再追问,她知道宁长久轻易不会欺瞒自己,除非一些涉及天道的真正隐秘。
宁长久握住她的手,道:“走吧,该下山了,别让嫁嫁和小龄苦等了。”
“嗯。”
司命虽也点头,却轻轻挣开他的手,她看着神殿,轻轻福下身子,对着这座道殿行了一礼。
他们这才一同携手,走出了大殿的前院。
宁长久与司命最后看了一眼庭院中的莲池花树和那留下了回忆无数的石桌小亭,他们对视了一眼,一人推着左门,一人推着右门。
大门缓缓闭合,关于梦中夏日的回忆,也永远留在了这里。
转过身去,艳阳高照。
宁长久看着天上的太阳,怎么也感受不到真实。
道殿之外,最先等他们的,是五师兄。
“见过师兄。”宁长久与司命一齐行礼。
五师兄温和地笑了笑,他取过了两本书,递给了宁长久,道:“观中无所有,聊赠两卷,以表心意。”
宁长久小心翼翼地接过书。
两本书皆以青色封皮装裱好,一本书着《兵器谱》,一本书着《山海录》。
顾名思义,一本是记录天下兵器的图谱,一本是记录山海异兽的古卷。
“这卷并不珍贵,若到不得已之时,其间的兵器和异兽,亦是可以拿出来用用的,只是不要对威力抱有什么期待。”五师兄微笑着说道。
宁长久将书卷递给了司命,再次对师兄作揖致谢。
两人告别了五师兄。
宁长久翻着兵器谱,打趣道:“世上的兵器竟有这数百种,纷繁复杂,以后剑用腻了,若有闲暇,倒是可以一日换一样兵器试试。”
司命凑过去看了两眼,讥讽道:“古往今来神兵利器,多因人而得名,除非是神国之中以特殊法则打造出的神兵,譬如我那柄黑剑。其余的人间名器,形制与材质皆是大同小异的,你看的这些,许多都繁复花哨得刻意,胚子其实并无不同。”
宁长久问:“那匠人为何要这么做?”
司命笑道:“可以雕琢繁复,还不是为了和其他神兵区分开来,就似文字,为何许多字都那般复杂,还不是为了区分含义。”
宁长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你们神国的文字又是怎么样的?”
司命淡淡道:“神国没有文字,只有思想。唯一类似的文字的铭文也只是符,是施展力量的手段。当初造字之人被你们凡间奉为圣人,殊不知文字于修道者也是枷锁,对神国而言,更毫无意义。”
宁长久不知如何回应她的间接性骄傲。
只是目送他们背影远去的五师兄,脸上和煦的微笑渐渐凝固了。
接着,是二师兄。
二师兄也准备了临别的赠礼。
“唉,如今又是十多日了,万妖城虽不会为难你们,但剑阁尚在人间啊。”二师兄叹息道:“若是剑阁的大弟子二弟子为难,尚且好说,你们现在珠联璧合,一路杀回古灵宗应该不成问题。只怕剑圣那老不要脸的东西,亲自出剑拦你们去路,虽非万不得已,剑圣也不会真正展露出传说三境的境界,但哪怕只是以剑拦道,就很为难了啊……”
宁长久疑惑道:“剑圣虽是我们的敌人,但他毕竟是剑阁之主,自重身份,会对我一个晚辈出手么?”
二师兄苦笑道:“圣人当初对他不差,他不也叛了么?这等早已将道德撇在剑心之外却能剑心通达的,才最难提防啊。”
宁长久不解道:“剑圣究竟要做什么?有何目的?”
“哪有什么目的。”二师兄拍着刀鞘,仰天长叹,道:“他不过是苍天的剑而已,上苍打雷落电杀不死人,便只能借真正的剑铲除威胁了,你是不可观的弟子,便在他必杀的名单里……如今敌众我寡,师尊分身无术,师弟只好自己小心。”
宁长久点头道:“师弟明白,我如今已迈入五道,有雪瓷在侧照应,应是能化险为夷的。”
司命亦螓首微点,表示赞同。
二师兄笑意欣慰,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胭脂盒大小的圆盘,递给了宁长久,道:“这是五都神土,当初白帝、青帝、赤帝、黑帝、黄帝尚在之时,我掏了把铲子,将他们五都的神土都挖了一铲,当初还犯了众怒,如今神人故去,城楼易主,最后留下来的,竟是这个。”
二师兄这样说着,话语中带着深深的缅怀之意。
他将此物交到宁长久的掌心里,道:“好好收着,不必太节俭,拼命的时候直接扔出去就行了,可保你性命。”
“多谢二师兄厚礼。”宁长久认真地接过五都神土,双手攥紧。
两人告别了二师兄。
律令堂外,大师姐莲冠青裙,寂然玉立,神姿翩然。
她看着天空中的云卷云舒,亦已等候多时。
宁长久与司命一同拜见了大师姐。
大师姐微微一笑,她取出了一张弓。
那是一把无弦的、半人大小的巨弓。
巨弓似以铁木打造,宛若黑铁的表面纹理细腻,弓臂弧线苍劲,弓腹贴有中青玄角,金色的细芒沿着整把弓的纹路走过,似山谷间淌过的熔浆,弓体的中央处,悬着一颗极小的红点。
宁长久看着这柄弓,很是熟悉,他感觉,只要以指勾住这枚红点,便可在无形中将有形的弦与箭拉扯出来。
“不认得了?”大师姐微笑道:“射杀金翅大鹏时,你所用的就是这把弓。不愧是小师弟啊……这可是金翅大鹏五百年都未能拔出的东西,也不知道他肉身被摧毁的时候,瞑不瞑目。”
宁长久这才想起当时天竺峰上的场景。
大雨滂沱间,他并未顾虑太多,看见弓就拔,看见弦就拉,其后射杀了金翅大鹏,他也无暇多想,直接弃弓奔向了司命。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这把弓,便是封藏于天竺峰的四大圣器之一!
大师姐继续道:“此弓名为阳凰苍羽弓,一次最多连发九支,金翅大鹏的阳凰苍羽剑,便是脱胎于此。”
“好霸气的弓名。”宁长久说着,冥冥中已察觉到了弓与自身的感应,他伸出手,准备去接过弓。
大师姐却握着弓,负过了手去。
宁长久抓了个空,微愣,疑惑道:“师姐不打算将这弓赠与我吗?还是说,师弟此刻还没有资格使用它?”
“倒也不是。”大师姐持着弓,轻轻踱步,青裙飞扬。
她看着宁长久,笑意温和,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宁长久不明所以,道:“师姐请讲。”
大师姐微笑着说道:“此刻,我有这柄阳凰苍羽弓,同时也有积累了千年的三句金玉良言,你是要这把神弓,还是要师姐的三句良言?”
宁长久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我要这把弓!”
司命同样点头附和。
“……”大师姐深吸了口气,周围瞬息安静,唯见她身影微僵,胸脯起伏,她冷冷地看了眼宁长久,抓起弓,随手一抡,砸向了宁长久,道:“哼,这般肤浅,以后怎成大事,下山去吧。”
宁长久抱住了大弓,那看似光滑的躯干触到指尖却是略显粗糙的。
巨弓入怀,给了他许多安心感。
气海之中,更有如日生辉的权柄似遥相呼应,挣出光芒万丈。
血脉在体内奔涌咆哮,他竟生出了张弓搭箭的冲动。
宁长久压抑下了翻涌而起的血。
他将弓背在了背上,作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