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司命第一次来到这里。
穿过烟缭雾绕的山水,穿过弯弯曲折的山镇,视野被破旧的茅草木檐压得很低,一间间土窗木门之后,黑暗像是关在里面的野兽。拴在土房子前的野狗叫唤着,野狗瘦骨嶙峋,锁链套着它细长的脖子,似要将狗脖子随时扯折。
司命盯着那只黄狗看了看,神色凝重。
狗几乎要扎破皮肉的骨头,似乎是一具神骨。
她继续向前,在田野间见到了早该灭绝的重虚螺,它们披着水藻,以吞噬星光为生,在白日里行动迟缓。她在河间见到了盲鳞鱼,此鱼独属于虚空,吞噬虚空中吞灵者的腐肉为生,若能捕至一条,即可养入水戒之中,获得穿梭太虚的能力。
她还见到了早该灭绝的古蛇,地龙,凰鸟之种,仙宫之树……它们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镇朴素地生长着。
走过大河镇,司命隐约感觉到屋中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自己。
他们带着敌意,好似过往曾死于自己刃下的亡魂冤孽。
司命并不在意这些。
她凭借直觉向前走着,冰玉般的足履过古街,履过泥泞的稻田,履过潺潺的小溪,这副身体在梦中无瑕依旧,只沾清水不沾片土。
司命回忆起梦的开端。
她入睡之后,再次见到了那个人影,她原本习以为常,二话不说拔剑便斩,却被对方发动奴纹,兵不血刃地击落在地。她虽也在变强,但心魔劫似乎也在日益强大。
这样下去,她永远不可能战胜对手。
她决定从精神层面勘破心魔。
于是她就地打坐,在睡梦之中再次入睡,果然,她察觉到了心魔梦境的漏洞,进入了梦境的真正深处。
如她所料,这个心魔中依旧藏着一个世界,想必这才是心魔的真正弱点所在!
司命这样想着,向着道观的深处走去。
一切行为皆凭直觉。
她来到了最后一扇门前。她觉得门后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她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青丝白裳的身影撞入视野,恍惚间,她疑是心魔,定睛之后发现却是陆嫁嫁。
司命纵使道心宁静,此刻也难掩错愕的情绪。
陆嫁嫁虽也有惊讶,程度却轻了些。
剑心中,仙音再起:将说神天书交给她,带入观中,收为四弟子。
陆嫁嫁心中一悦,嗯……倒是不用自己绞尽脑汁去搞破坏了……司命姐姐可真是我的救星。不对,现在是司命师妹了!
陆嫁嫁懒得去思考梦中的逻辑,反正能充盈剑心总是好事。
“你终于来了,怎么这么迟?以后若再敢迟到,别怪师姐罚你。”陆嫁嫁嗓音清冷。
师姐?司命一怔,心想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自称师姐?当初狐尾的帐可还没给你算,这是讨打了?梦中不管真假,先训了你再说!
司命冷冷道:“什么师姐?这是哪里?嫁嫁妹妹又为何在此?”
陆嫁嫁看着她的容颜,觉得这是司命应该会有的反应。嗯,再离奇的梦果然都是以现实为根基的……
陆嫁嫁摊开了手,一本仙书具象在了她的掌间,她递给了司命,道:“拿上这个,随我入观。”
司命疑惑地接过书卷,心想这是什么怪梦,难道说自己和嫁嫁在夜里进入了同一片梦,然后在梦中相遇了?
传说中,曾为月神的常曦亦是梦境的主宰,掌管着幻想之国,但常曦的存在只是传说,是比太初六神更古早的传说,她的月宫早已成了废墟,权柄流失,不可追忆……
司命拿着书卷,随手翻了下来,瞳光震惑……这,是本该失传之物啊,为什么嫁嫁……
不对!事情哪有这般简单,她或许……根本不是陆嫁嫁!
司命骇然抬头。
陆嫁嫁已经转身,只留给了她一个墨发白裳的影,她的身段苗条曼妙,衣裳却是宽大的,如裁云为衣,至清至美。
司命盯着她的背影,眸光冷颤,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识海中凝聚:她就是自己的心魔!是曾经剑斩无头神,使得自己神国崩落,流亡断界城数百年的女子!她应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转世重生,变成了陆嫁嫁……
是了,陆嫁嫁的衣柜里尽是各种各样的白裳,她生得又那么美,剑道天赋高得出奇,剑灵同体的修炼手段更是前无古人……凡人女子怎么可能如自己一样完美?!
她定是神女转世!而那个神女,恰恰是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心魔!
这也是她们能够偶遇,羁绊又这么深的缘故……一切都说得通了!
司命自以为得到了真相,她握着书,痴痴地看着陆嫁嫁的背影,她一旦接受了自己臆想的设定,看陆嫁嫁时,便觉得越看越像了。
司命生出了复杂的情愫:若她就是那神女转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变得这般弱小,那她不仅成了自己的妹妹,身躯还被宁长久一个凡人染指了……古灵宗时,她还在窗外偷窥过陆嫁嫁被杀得丢盔弃甲的模样。
这……大敌沦落凡尘,自己是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呀……
司命情愫复杂。洛书楼同行之时,她便爱煞了这个妹妹,但如若她真是那神女转世,又该怎么抉择呢?这心魔,斩还是不斩?
司命立在原地,身影有些孤单。
她忽然有些后悔进入梦境的深处……比起外面不可战胜的强大身影,这才是真正令道心痛苦的抉择啊。
“嗯?你愣着做什么?不听师姐的话么?”陆嫁嫁强撑着气质,回过头,目光淡然地看着司命。她发现,司命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着几分敬畏和狂热。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目光。
司命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她垂首敛眉,握着仙卷跨过门槛,道:“知道了,师姐。”
陆嫁嫁松了口气,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接受。
但……
陆嫁嫁目视前方。
宁长久与赵襄儿正探长了脑袋,遥遥地向门口望去,大树挡住了他们的视野。
陆嫁嫁心中一凛,心想襄儿和司命是互相没见过的,她们两个若是相见了,这座道观还不得给拆了?
陆嫁嫁叹了口气,故作镇定,她平静地领着司命走过树下,道:“师妹回来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
看起来不用介绍了。
道观再次陷入了平静。
赵襄儿抬起头,看着司命。司命亦盯着她。清艳与稚美相对着,观中似掀起了雪,一场是碎花的雪,一场是真正的雪,雪与雪相撞,要将彼此吞噬。
宁长久夹在她们之中,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他心中哀叹,明白了梦中道观的逻辑:怕什么来什么。
赵襄儿是见过司命的,她对于司命是不屑的,美艳的皮囊包裹着歹毒而愚蠢的心,哼,是要多色令智昏的人,才能喜欢她?
而她在三千世界见过了种种画面后,做梦都想教训司命一顿。
司命没有见过赵襄儿,但她第一眼便猜到了这一定是赵襄儿,她对于赵襄儿同样是不屑的,哼,靠着血统上位罢了,算什么本事?哪像自己,能登上神官之位凭借的都是汗水与努力!
她做梦都想教训赵襄儿一顿。
“宁长久,你怎么在这里?”司命望向了宁长久,淡淡问道。
宁长久抬起头,司命看到的却是一张更为年轻秀气的脸,他有些懵懂地看着自己。
司命微微错愕……这是什么情况,装嫩?
宁长久看着司命,纠结着该不该继续装傻。
赵襄儿却率先发话了:“我夫君不跟着我,难道跟你么?”
司命微笑道:“你夫君?哦……就是你那个娶了陆嫁嫁,如今还在我枕边安睡的亲夫君?要不要我再给你列举一些他的光辉事迹?”
“枕边安睡?!”赵襄儿震怒,望向了宁长久,道:“你给我解释一下!”
宁长久紧绷着脸,认真道:“我现在十六岁,是不知道这些的!”
“哼,那就把你趁早打死,永绝后患!”赵襄儿生气道。
司命也冷冷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莫说十六岁,你再年轻三千岁,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本该是一句荒诞的话。
神殿静修的叶婵宫却轻轻睁开了眼,她盯着莲花摇曳的水面,若有所思,白纱之下的墨青色道袍浸了些水,显得沉重。
……
赵襄儿与司命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呵,堂堂朱雀之女,未来神国的继承人,却整日儿女情长,真真是朱雀虽小,七情六欲俱全,女儿已是如此,那管中窥豹,想来当初朱雀登上神国,定是尽阴险狡诈之能事,谋权篡位,十恶不赦!”司命双手环胸,话语清冷,尽抒心中之不快。
“哼,区区神国之官,过往亡国之残存者,还整日自欺欺人,真真是瓷胆虽薄,两面三刀皆有,神官已是如此,那见微知著,想来当初国主被人斩首,定是因神官天君之无能,大敌当前,一筹莫展!”赵襄儿行云流水,当仁不让。
宁长久与陆嫁嫁对视了一眼,惊叹于她们的工整。
司命沉默片刻,继续道:“你以神女之后自居,容貌无双,却连未婚夫都无法稳住,任其移情别恋,真是丢人现眼。”
赵襄儿眸光幽幽,也道:“你以神官天女自居,境界高妙,却连宁长久也胜之不过,由他种下奴纹,真是奴颜婢膝。”
司命气恼,又道:“你年方十六,见过几年红尘,也敢与我顶嘴?”
赵襄儿微笑,道:“你年岁一千,虚度何止九百,真是无可救药!”
“你……”司命胸脯起伏,脱口而出道:“你名为襄,襄失其土,襄失其草,襄失其情,恰好姐姐尚缺坐骑,不若为你添上一马,应你之名,为我之骧!”
“既然如此……”赵襄儿沉吟片刻,道:“你姓为司,第一是她,第二是我,第三是他,恰好观中空缺一席,不若给你加上一座,应你之姓,做我四妹?”
说话间,赵襄儿将陆嫁嫁,自己和宁长久各指了一遍,随便不知从哪掏了张椅子,拍到司命面前,面带笑意。
司命冰眸凤目眯起,神袍翻舞,她盯着这娇小少女,充满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