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断界城王城之巅,两人身影相对而立。
长风过处,黑裳白衣一同舒卷。
他们手中握着的剑,皆是城中五百文一把的铁剑。
“王城为场,出王城者败,伤路人者败,不得使用权柄之力与先天灵,只以刀剑相搏,败者为奴,对么?”司命最终确认了一遍。
这份奴隶战书一旦签订,任何一方违背,战书皆会直接生效,赋予奴纹。
宁长久点头道:“我向来是个信者,想必雪瓷姑娘也一样。”
司命道:“雪瓷已是我过去的名字,从此以后,叫我司命就好。”
宁长久嗯了一声,道:“若是可以,我还是希望没有这一战。”
“战前怯场,这是剑之大忌。”司命道。
宁长久微微摇头,道:“我不愿战,但不怯战。”
对话简单,他们的第一剑也很简单。
两人之间,似有惊雷炸起,那不是真正的雷,而是一道当空落下的雪白剑光。
他们的剑似约定好的那样,同时刺了出去。
剑在天光下摇曳,变化出的每一道影或凌厉或轻柔,时如天女篮中散下的花瓣,时如夜间数万只齐齐振翅的乌鸦。
两道身影同时消失在了原地,雷声的起与喑不过瞬间。
三丈、三尺、三寸……他们的脸几乎相贴而过,彼此扬起的发丝相触。
发丝也是剑,触时如弦相振,一闪而过,在两人的脸颊上皆割出了一抹即消的浅浅血线。
人贴面,剑也贴面,如镜的剑身里,两人的目光如相触的雷点。
雷鸣爆闪,剑火相交,一切在瞬间发生,再眨眼时,原本相对的两人已交换了位置,背对着背。
“你的剑变慢了。”司命说道。
宁长久知道,自己的剑确实慢了,过去他出剑之时心无旁骛,而与罪君一战之后,他多多少少被对方的神性渗透了。
这是国主的神性。国主超然于天地,漠然于生死,这是大自由时才拥有的心境,哪怕再如何玄妙,也不适合现在的他。
他的剑并非无情之剑,心中的观念也非一点神性可以抹去,于是两种心境相搅,令他难以平静,剑也自然而然地慢了几分。
这是要命的几分。
两人对过了第一剑,宁长久的指缝里便渗出了一丝血。
这是今日断界城的第一道雷。
雷声再响之时,两人身影一道腾空而下,屋顶上,砖瓦尽碎,风一吹便成了扬尘。
两人的剑猛地对撞。天空中每一次火光激闪处,便是两人长剑的交接。
剑鸣声越来越急促。
天空中亮起的一连串火像是点燃的爆竹,他们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
而司命的每出一剑,都会留有几分余力,那几分余力是隐藏于空气中的剑意,在七十二剑之后,这些隐剑于空中猝然爆发,等到宁长久反应过来之时,已被七十二道剑影围得水泄不通。
宁长久没有妄动,他知道这七十二道剑影斩不伤他,他在等,等司命出剑的那个瞬间。
司命出剑了。
司命的剑是随着剑影一道扑来的,先是一个点,旋即大放光明,将宁长久的白衣笼罩于其中,而宁长久紧绷的手臂同样握剑瞬发而出,出剑的那刻,他闭上了眼,不以眼睛看,而是以精神力延展开来,于其中捕捉到了那个明亮的点。
七十二道剑意在宁长久的白衣上炸出了万点星芒。
星芒之中,宁长久准确地锁住了司命的剑。
两柄剑的剑尖精准地相抵,剑身弯曲,两人的身影飞速拉进,宁长久左拳对着司命的面门打去,司命同时一掌拍来,拳掌相触,两人靠近的身影又瞬间拉开。
司命黑袍张开,剑向侧方一分,斩去了余力的同时,也稳住了后退的身影,而宁长久落于一个屋檐上,足尖点地,一直滑到了房屋的边缘才停了下来。
宁长久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忍不住想要拔剑,但剑灵还在沉睡,修罗之剑并不能发挥其巅峰之力。最重要的是,司命舍弃了自己的黑剑,这一行为也相当于封了宁长久的剑,这一战并不分生死,所以他也不愿意违背本心拔剑。
这也是司命的一个小算计,她宁可自损一些优势,也要封锁自己所有不确定的可能。
司命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她的黑裳如天外吹来的叶,轻飘飘腾起,刹那间快过了风,向着宁长久撞了过去。
劈砍挑刺,腾挪斗转,所有的剑术和身法都在一瞬间激发,两个人的身影缠打后又错开,每出一剑,宁长久便被迫后退一分,转眼之间,他的身影已由屋顶被逼到了地面上。
王城中的人已然一空,他们此刻都聚集在王朝的城墙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场巅峰的较量,心思震撼。
宁长久像是被扫入长街的枯叶,身子才一坠地还未站稳,司命的剑便再次逼来,闪动的剑影照得眉目如雪,宁长久在光与影中捕捉着对面剑的轨迹,虽然能挡去大部分,却无暇找到反击的机会。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宁长久一定会被这狂风骤雨般的剑死死逼住,直到露出第一丝破绽。
而他的防守之势一旦被斩出间隙,接下来等待他的,定是兵败如山倒!
连退数十步之后,宁长久脚步一拧,踩破了足下青砖。他的身影也由此戛然而止,他迎着司命的剑撞了过去,司命秀眉微蹙,心想这是笃定自己不会杀他么?
司命确实不能杀他,于是她的剑偏离了一些,转而斩向肩膀。
宁长久撞上了司命的身体,却像是一个虚幻的影。
镜中水月争取到的一息使得宁长久虚影般穿过了她的身体,接着反手握住剑柄,向身后一刺。
这一剑速度极快,但司命依旧反应了过来,她摆出了一个怪异的背剑式。
剑贴于秀背,宛若铠甲,护住了她的身体,挡住了那快若闪电的一剑。
在挡住之后,司命身子前倾,修长玉腿一撩一扫,直接撞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身子后屈,躲过了这如刀般切向小腹的腿,与此同时,他卡在对方剑身中轴槽中的剑尖也向上滑动,斩向了司命握剑的手。
可这样的时间已足够司命转身了。
银发一甩间,司命转身,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推着剑身,压着宁长久刺来的剑,直接向他推去。
宁长久此刻的境界力量不如司命,被迫后退。
“我低估了你很多。”宁长久说道。
司命傲然道:“我的剑法本就不错。”
七百年前,她熟读天下几乎所有的剑道真经,只是她手握时间的权柄,出剑的机会并不算多。但真论剑道一途,她比起宁长久,只强不弱。
此刻他们境界相仿,这强出的一线可以让她在每次交锋之后多挣一些便宜,而这一点便宜便是堤坝下的蚁穴,等到过了极限,便是决堤溃败之势。
而在断界城的混乱来临之前,司命也曾观察过宁长久三个月,他对于宁长久的招式也再熟悉不过。
两人只说了一句话,换了一口气,接着剑再次纠缠在了一起。
宁长久的天谕剑经上半式以极快的速度一一递出,所有的起手剑与辅剑斩出之后,万千缭乱的剑影里,三道剑斩出了滔天剑气,当空砸落,便是剑经中最凌厉的三式。
只是眨眼之间,司命身前喷薄出三道白气,大河入渎,白虹贯日,墨雨翻盆三式被一一破去。
司命的剑切开剑影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剑亮成了线,落入宁长久的眼种,似已将他眼眸劈成了两半。
“让我来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剑!”司命的清叱声在耳畔响起,夺目而来的剑光似龙出于水,刺向了宁长久的眉心。
宁长久权衡之下选择了后退。
剑光不停逼来,他便一退再退。
司命的剑在空中划过了无数个惊人的弧度,银色的剑光与黑色的身影对着宁长久穷追猛打,每数十剑,便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两人从长街的这头一路打到了那头,宁长久遍体鳞伤。
城楼上,邵小黎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老大这一战可是一败两命的局啊,不仅事关他的尊严,也事关了自己之后一段日子的身份地位,毕竟自己靠着自身努力想要翻身极难,便只好发挥狐假虎威的特性让老大罩着了。
她紧张地握着手中的黑剑,脸上却神色不变,威严极了,好似一个清冷的侠女亦或是威严的女帝,给人难以接近之感。
她对于剑道一途如今也知之甚多,可以分明地看出老大的颓势已很明显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老大,毕竟他打罪君已经出了这么多力气,权柄被打散了不说,身子骨还有很多隐伤未愈,这一次更是被迫接下战书,如何能是准备充分的司命的对手?
这司命也太无耻了!
邵小黎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直接持剑掠向城楼助老大一臂之力,然后联手把司命给绑了。
但她又害怕,万一两个人都没打过……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只好在心中默默祈祷。
其余幸存者也看着这一场战斗,他们大部分都是修道之人,对于两人所展露的境界,他们心中所生出的,大都也是高山仰止之感。但对于这场战斗,哪怕是稚童眼中都没有悬念。
受伤的是那少年,吐血的是那少年,被剑剑逼退的依旧是那少年。
“钝刀子割肉也有把牛杀了一天啊。”
“这少年已经足够强了,可惜还是打不过那个妖女。”
“哼,这妖女再强又如何?能是我们陛下的对手?还记得那日这妖女低眉顺眼地立在君王身边,朝会开了一半,她也不知怎么惹陛下生气了,便直接被拉到了后面,狠狠地抽了一顿,那声音想必大家都忘不了吧?”
邵小黎听到了一半,立刻封住了自己的耳朵,神色尴尬。
幸亏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邵小黎平复了一番心情后,又听到有人说:“这白衣都要成血衣了,那妖女却还是一尘不染,看来确实没有悬念了啊。”
邵小黎再也忍不住了,冷冷地别过头,道:“你懂什么?黑衣服耐脏罢了。”
“……”那人被吓了一条,连忙道:“陛下说得对!”
但邵小黎的偏袒并不能为宁长久赢得胜机。
没有了霸道而花哨的权柄,他们的战斗便是一场长命境之间的厮打,是剑与剑的狂鸣奏乐。
“我原本只想败你,但你偏偏赌气,说什么败者为奴,也不知是谁给你勇气!”缠斗中,司命一剑劈开,剑光如云海中捧出的月亮。
宁长久的修罗体魄可以抵挡那些多余流泻的剑意,却无法抵御剑的锋芒。
宁长久跌出圆月时,身上再添三道伤口。
他的神色依旧冷静,只是这种冷静像是烈阳下的雪,正在飞速地瓦解消融。
司命同样手段尽出,所用之剑许多都是千年前都不多见的招式,其中变化之诡异令人猝不及防。
城墙上的血羽君昂首挺胸地立着,心中却惴惴不安,想着这一次宁大爷真的要翻船了。它生怕司命看到自己,记起一些仇,身子便向后不自觉地缩了缩,它一边又看着周围的人,依旧端着城池守护者光明神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