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替她松了松衣裳的前襟,另一手熟稔地挑开了她系着黑袍的束带,衣袍稍松,司命吮吸枯枝的动作微僵,她嘴角泛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纤密的睫毛覆下,遮住了瞳孔中的神色。
“雪峡那夜时,我从未想过会有今天。”司命唇瓣微倾,忽地笑道。
宁长久原本以为,司命下了刑架,再见到自己之时会直接翻脸动怒,用尽手段先杀死自己。
但此刻她似是很以大局为重,非但没有怒火,反而笑意清冷,眉目之间似有淡淡烟霭,半点杀意都看不出来。
宁长久平静道:“不管我们先前有什么旧怨,最好还是先放下,等到今夜之后,我们可以一桩一桩清算的。”
司命淡然道:“你有信心战胜罪君?”
宁长久道:“没有。”
司命道:“那接下来呢?”
宁长久道:“做我的灵,我……”
宁长久的话语忽然震住了,他恰好解开了司命的前襟。
罗带垂落,衣裙漾开。
司命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烟尘寂静的屋子里像是照进了溶溶的月影。
司命微红的嘴唇轻轻翘起,如树梢新上的月亮。
这番画面极美,光晕照人,只是其上血痕如裂,伤痕难掩,染得雪峰如梅开烂漫。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幕场景,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明显的波动,冷淡极了。
他心想,自己此刻若有任何异样的情绪,那他非但对不起陆嫁嫁与赵襄儿,以后再面对司命之时也会添上一抹阴影,而他自诩正人君子道心澄澈,所以神色必须平静自然,符合自己的身份,万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心中的悸动。
司命唇瓣倾着,如吹玉箫般吮吸着枯枝。过去她最厌恶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但刑架六日,长鞭落雨之后,她的心境也无声地发生了变化,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有趣,她隐隐可以感受到,若是能在罪君手下不死,那未来她将会真正地迈入一个崭新的道境。
两人心中思绪各有万千。
一切发生的时间很短,画面与思绪的交融也不过眨眼。
宁长久平静道:“过去不是喜欢穿好几件衣服么?怎么又转了性子?”
说着,他的手覆上了她的伤口处,替她疗伤。
司命微笑道:“过去长鞭落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要给我疗伤呢?”
宁长久不想废话,继续道:“我们伤势痊愈之后,立刻结灵,若再耽搁下去,我们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司命却起了些小性子:“做你的灵?有什么好处么?”
宁长久道:“没有好处,这是别无他法的选择。”
司命没有直接回答,她递回了那截枯枝,轻声道了声谢之后,看着自己伤势渐愈,重新趋于完美的身躯,问道:“你见过比我更美的人么?”
宁长久道:“见过。”
司命无论心境如何转变,她对于自己的容貌身段都有着几乎病态的自信,她相信宁长久只是在故意气恼自己,除了那位她已经忘了模样的,斩杀了神主的女人,世间又有谁能与自己斗妍呢?
司命的血口很快结疤,伤势愈合。
同时她也伸出了手,发动权柄,用时间之力笼罩宁长久,加快流速,宁长久身体上的伤也肉眼可见地愈合起来。
因为短时间内,她的权柄只能使用一次,所以他给自己疗伤,自己给他使用权柄是最节约时间的办法。
宁长久的手指像是暮雪归途的雁,离开了那片雪地,交叠的衣袍像是闭合的夜帘,遮掩了雪景。
司命重新束紧了腰带,她原本靠着土墙的身体站了起来,将满头银发拢到了雪颈之后,然后随便找来一根晒干的柔韧野草,绑紧了头发。
她玉腿修长,身段高挑,此刻站直了之后,更比少年模样的宁长久还要高出一些。
宁长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伸出了手:“灵契,开始吧。”
司命哀叹道:“来不及了。”
雷光破空,电闪交鸣,屋子的房顶被顷刻掀去,稻草也被雷电瞬间点燃,轰地扩散成了巨大的火光。
宁长久与司命的身影一黑一白,瞬间冲出了即将毁灭的屋子里。
火光中映出了罪君纯黑的身影。
无尽的黑羽化作了成片的血鸦,聒噪着穿行着,密密麻麻地扑向了那两道遁逃的身影。
雷电之枪已然化作了一柄的镰刀,电光扭曲着扫成了雷弧,附近早已荒废的屋子被瞬间摧毁。
雷电之气侵上了宁长久的后颈。
他运转修罗之力,与司命并身狂掠,在靠近一棵巨木之时,他身影微顿,伸出了手,凿开巨木,从中抽出了一柄剑。
月弧般的剑光瞬间亮起,与雷弧对撞,各自破碎,而司命使用时间的权柄,将两人的身影同时包裹。
他们穿梭在层层的时间领域之间,崩坏的气息从身后逼仄而来,周围的荒原之景飞速地倒退,迎面吹来的阴风愈发寒凉瘆人,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一袭斗篷般黑袍的司命双手放于身侧,如水中狂窜的鱼,迎面的风灌入衣袍。
过去,那个部落的族长曾经告诉过他,越往荒原的深处走,时间的流速便越快。
此刻他依旧可以明显感受到附近景物的异常了。
而罪君也穿梭过一片片小世界般的时间领域,瞬间千里,裹挟着明亮的电光追迫至了身后。
最先进行反击的是司命。
她动用权柄,包裹住了自身,将自己所在的时间调整回了一息之前。
她与罪君的身影交错。
一息前的她,恰好在此刻罪君的身后。
黑剑对着罪君的肩脖斩了过去。
宁长久也停下了身影,与司命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去帮她拖延罪君的攻击。
罪君拥有强大的“玄甲”,而司命也有着至高的神剑,自己无法破开罪君的防御,但司命或许可以。
毕竟夜除已用几百年的努力证明了,罪君并非真正不可伤害的。
只是宁长久的剑不过三尺长的凡品,而罪君象征法则的雷电则长达十丈百丈,他很难近得了罪君的身。
宁长久身随剑气拔地而起,化为滔滔白浪。
这是白虹贯日式。
宁长久不求伤到罪君,只希望可以拖延他一时半刻的身影。
他的剑也确实起到了作用。
罪君微微分神的片刻,司命的剑斩到了他的肩膀上,微微凹陷。
司命感受到罪君的身体好像不是真实的血肉,更像是某一种聚合的物质。剑破开的伤口里,流淌出的也不是血,而是银白色的,神性的光辉。
那光辉蚂蚁般爬上了司命的黑剑,将她的剑锋染上了一片水银般的颜色。
司命陡然间神色恍惚,她暗道不妙,想要抽剑已来不及。那神辉黏住了剑,罪君开始入侵司命的精神,先前有宁长久的前车之鉴,司命对于精神的压迫和清洗极为害怕,她甚至生出了弃剑而走的念头。
宁长久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司命被侵蚀,他身化长虹,在雷电之中不停缭绕腾挪,避开了那些肃杀的审判之力,然后于接近罪君之时变招,先以镜中水月之术穿过一道当空落下的雷电,然后以大河入渎式掀起狂澜般的剑意,劈头盖脸地对着罪君打了过去。
罪君身影不动。
雷芒一闪,血鸦飞回,自身后凝成了一柄电丝缭绕的巨剑,撞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无暇再次施展镜中水月,只能将修罗之躯催发到极致,以身体硬抗罪君的伤害。
身后的白衣被瞬间搅碎,剑撞上宁长久坚若磐石的身躯,火星四溅,随后扎破了血肉,刺入了身躯之中,剑意像是鞭炮般不停地炸开,打得他后背血肉模糊。
司命却得到了喘息之机,灵台一清,她的权柄空白时间也已拖了过去,再次驱动之时,直接溶解了罪君溢出的神辉。
宁长久的剑气则在罪君面前消融干净,身后血鸦凝成的巨剑不停地陷入他的身体,所幸修罗之力强横无双,哪怕是罪君的剑,亦是行进缓慢。
宁长久发动命运的权柄,为自己搜寻着逃脱的机会。
他找到了一抹生机。那抹生机来自于司命。
司命在拔出黑剑之后,身影一闪,来到了宁长久的身边,她一剑斩断了血鸦直接,伸出手,将宁长久的身影从群鸦中拽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鸦群并未散去,继续罩下,与此同时,罪君身影闪烁,陡然出现面前,细长尖钩般的利爪猛地拍了下来。
司命抱起了背后受伤的宁长久,身影飘然远逝,而他们先前所立之处,土地凹陷,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巴掌印。
宁长久咳了几声血,轻轻挣脱了司命的手臂,他看了一眼手中拧成麻花般的铁剑,随手向后一抛,随后于数十里外的另一棵树里,取出了另一把。
“你是属松鼠的?”哪怕情况危急,司命依旧忍不住问道。
宁长久道:“可惜这些剑都不好用。”
司命蹙眉道:“你为何要借外物为剑?”
宁长久反问:“要不然?”
司命道:“你已修成了修罗神录,为何不取心剑为己用?”
“心剑?”宁长久疑惑。
司命嘲弄道:“你不会以为修罗神录只是提升体魄与精神力的东西吧?”
宁长久自观身体,想要从中取出司命口中的心剑,但他只找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剑影残片,根本无法拼凑完整。
短暂的交流之后,罪君的身影再次逼近。
宁长久身上有伤,很难加速摆脱,而司命独自一人也绝非罪君的敌手。
先前破屋外的小飞空阵,也被罪君到来之后抹去,他们已没有退路了。
荒原过尽又是沙漠,沙漠的尽头还是一片冰川,这冰川的模样与先前的相差不大,但其中的生命却与上一片的大相径庭,才入冰川,宁长久便看见成群的白色雪蟒游曳过雪地,向着中心处聚拢过去。
冰川的中间并非是冰川,而是一个寒冷的裂口,裂口之下冒着不知是寒气还是热气的雾,深渊下方,是一片巨大的海。
宁长久与司命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坠入了深渊之中。
罪君在那冰海的入口处停下。
许多鳞片花白的蛇从他的身边掠过,纷纷投入了冰海之中。
罪君不喜欢海水。
因为过去的海水之中,居住着一个令他厌恶,甚至有些畏惧的存在,那个存在后来也成为了神国之主,甚至是十二国主中,如今单论战力的最强者。
因为曾经比它更强的那位,在五百年前已经陨落人间了,并且有新的神主取而代之。
罪君最初来到这里之时,他原本以为,这座神国便是那一位陨落神主的国,所以他并未觉得太过奇怪。
但后来他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这似乎是另一个国。
这桩事哪怕对于他而言也是匪夷所思的。
除了其他神主皆知的,陨落的那位,难道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神主也已死去?
罪君的迟疑同样短暂,他的身影钻入了海水之中。
幽暗的海水吞没了他们,下一刻,海水中涌起了巨大的旋涡,鲸龙的长吟在海水中震响,波状扩散。
“去哪里?”司命问。
“循着雪蛇的踪迹往前,从下一个出口出去。”宁长久说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灵光。
他后背的伤势有点重,很难迅捷而行,所以对于这次司命的提携,他没有抗拒,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不停穿行。
不远处,有黯淡的光照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