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再次见到夜除是在那战结束的四天之后。
天空中有枯萎的流星滑过,砸入了荒原的深处,宁长久察觉到异动之后,立刻带着枯枝佩着剑深赴荒原的深处,在跨越了一片毒雾弥漫的沼泽地后,他才在一个破碎扇贝般的山谷里,于一片倾斜的枯草上方见到了夜除。
夜除如今是一个残破的木偶,他手臂皆是黑漆漆的碳色,有着木格状的裂纹,就像是几根还搭在身体上的火烧木,他孤零零地挂在石壁上,那些贯穿他身体的命运之线也被烧去了大半,简陋地挂在石头上,像是遭遇了森林大火涂炭的蜘蛛。
宁长久到来的时候,夜除抬起了头,他没有五官的脸更加不辨人形,一半烧得漆黑,一半熏得深灰,离近了甚至还能闻到木头焚烧木头的气味,他无力地垂着指关节,抬着头,明明没有眼睛,却好像还在竭力辨认着来人。
“你来了?”夜除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宁长久轻轻地嗯了一声,踩着石壁跃上,斩去了那些纠缠着他的线,将他放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因为烈火的焚烧而蜷缩变形着,声音也像是火场中喷出的干燥热气。
宁长久没想到夜除还活着,他想要给他稳一下伤势,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别白费力气了……”夜除扭动着僵硬的颈关节,黑色的碎炭簌簌落下。
宁长久问道:“与你对敌的人是罪君?”
夜除嗯了一声,答道:“他是无上的神国之主,哪怕只是投影,我们依旧不可能赢得了他。”
宁长久又问:“那他人呢?现在何处?”
夜除道:“用不了太久,他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我还有司命……没有人可以逃掉的。”
宁长久道:“他凭何判我的罪?”
哪怕是神国之主,滥用权柄依旧会遭到权柄本身的反噬。
夜除惨笑道:“你别忘了,此处并非外面的世界,而是独立的……这本就在规矩之外,罪君当然也可以不守规矩,欲加你罪何患无辞呢?”
宁长久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若是罪君不愿意自重身份,强压罪刑,那他们根本没有周旋的余地。
宁长久问道:“没有一点办法么?”
夜除道:“他也受了伤,很重的伤,法则压制之下,短时间无法恢复,这是机会。”
宁长久问道:“该怎么做?”
夜除说道:“拿到命运与时间的权柄,它们交汇之后,便可以拥有斩破苍天的力量,或许这是击败罪君的唯一机会。”
对于他的提议,宁长久同样猜想到了,他没有露出吃惊之色,只是半蹲着身体,平静地平视着他,道:“好,说出你的条件吧。”
夜除的喉咙口像是被石灰堵住了,声音越来越模糊。
“救我。”他说。
宁长久问道:“怎么救?”
夜除用哮喘般的语气说道:“我的心被堵住了……剖开我的心,帮我把它清洗干净,我再告诉你后面的事……”
宁长久眉头渐渐皱起,他的鼻尖萦绕着木头的焦味,他看着这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木偶,不能理解为何木偶还有心脏。
“快。”夜除催促了一句,明明没有口鼻,声音却像是呼吸困难。
宁长久拔出了铁剑,对准了他左边的胸膛,剑锋覆上灵力,推刺了进去,夜除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各个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木灰顺着剑锋落下,然后心脏的微弱律动也传达了过来,宁长久用剑剖开了他的胸膛,看到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宁长久剐出了那颗心脏,夜除如遭电击,脑袋无力垂下,像是一具尸体。
心脏突突地跳着,它的表面被焦黑色的焦木填满了,泛着油漆般的亮光,上面裂纹沟壑无数,隐隐有黏稠的液体从中渗出,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宁长久在附近的岩石下寻到了泊泊流出的暗泉,他用灵力小心震碎了心脏表面的污垢,再引水冲洗,表面的污垢涤尽之后,宁长久忽地咦了一声。
它并非普通的心脏。
它生得晶莹剔透,其间的血丝像是一条条月老的红线,安静地凝于其间,它的表面,还生有数个玲珑的窍孔。
“这是七窍玲珑心!”剑经之灵按奈不住,惊呼出声:“传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无面人,他们的七窍不在脸上,而是都生长在了心上,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宁长久亦知晓七窍玲珑的故事,他想起了夜除化作木偶时空白的脸,心中恍然。
剑经之灵看着它,颤声道:“传说只要吃了七窍玲珑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五道的门槛……许多年前有个暴君,国家危亡,有忠臣进谏,他不听谏言,于王庭剖开他的心脏,那一颗心便是七窍之心,此心为暴君身边的一个妖狐吞食,那妖狐顿生九尾,迈入五道巅峰,蛰遁火山不出。”
宁长久看着手中跳动的心脏,轻轻摇头:“我不相信这些机缘。”
剑经之灵叹了口气,知道若是十二年后,他那劫难真的逃无可逃,那么一切机缘确实皆是枉然。
宁长久带着这颗心脏回到了夜除的身边,将心脏塞回了他的身体里,夜除原本颓然垂下的四肢重新恢复了力量,只是他胸膛上的切口无法弥合,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那胸腔中膨胀收缩的心。
夜除扭过了些头,他虽然没有五官,但宁长久可以感受到他的微笑。
“幸好你没有吃下去,当年那头狐妖的下场可不好。”夜除艰难地伸出碳化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道:“通劫峰下,魂魄剥尽,炮烙熔骨,剖腹剁尸……这才是七窍玲珑心的归宿啊。”
宁长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我不喜欢吃内脏罢了。”
夜除也笑了,道:“你这样的人,或许真有机会赢他。”
宁长久道:“我要怎么做?”
夜除看了一眼他身边环绕的那片鸦羽,并未觉得奇怪,认真道:“灵,把我和司命收作你的召唤灵,你就可以同时拥有命运和时间的力量。”
宁长久眉头微挑,他在离开时渊的第一日,便见过那份灵契,它们就像是更强大的后天灵,可以随时唤至身边,与自身境界相连,就像是骨头中生长出的钢铁刀剑。
宁长久疑惑问道:“人也可以与人立契?”
夜除解答道:“我们不是纯粹的人,我是木偶,司命是瓷人,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胎灵之渊中,爬出的灵……”
这也是目前唯一有机会战胜罪君的办法了。
宁长久道:“如何立契?”
夜除咳嗽了几声,他浑身想要站起,但火烧木般的身躯却怎么也无法平稳,他虚弱道:“按照时渊召灵的契约就好,到时候我们将与你共生……这是无法斩断的羁绊。”
宁长久不相信他口中无法斩断的说法,他甚至已经料想到,决战之后,夜除与司命极有可能会背叛自己。
“恶龙在前唯有养虎为患作为反击了啊。”剑经之灵振振有词道:“先把这只病虎降服了,我们再去断界城把那只白虎也收了。”
宁长久不太想理会剑经的调侃。
“先带我回去。”夜除虚弱地说完这句,头再次垂下。
宁长久带着夜除翻山越岭,他们最后跨过了一条埋着石兽的河流,寨子便在这条河的后方。
邵小黎出门迎接,她看到他背上背着的木偶,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老大给自己买了新玩具,刚想娇羞一下,便见老大把那木偶仍在了地上,邵小黎瞥见了那胸膛处跳动不止的心脏,胸口处也隐隐抽痛。
宁长久把邵小黎拉到了一边,神色严肃,郑重其事地嘱咐了许多话语,邵小黎的脸色很是精彩,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宁长久,用手指指着自己,充满了不自信。
宁长久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大有组织只剩你一个人了,所以这个任务只能安排给你了的感觉。
临危受命的邵小黎立得笔直,面带苦色。
夜除再次醒来的时候,手脚依旧无法动弹,只是看上去精神了些,他环顾屋子,看着血羽君收拢着翅膀立在床头盯着自己,而宁长久则在屋檐下修炼着修罗神录。
夜除没有出声,只是扭过头出神了看了一会儿,等到宁长久完成了一个周天循环,他才缓缓开口。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啊。”夜除轻轻笑了起来,哪怕他已与神国之主战过,心思豁达,甚至生出死而无憾之感。但此刻他依旧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惊:“修罗神录八十一式,原来你早就修完?你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宁长久睁开眼,道:“你不一直也在骗我么?”
夜除惨笑道:“可你修炼得比我更快啊……我非但没有骗过你,此举还被罪君列为罪证,险些因之而死。”
“聪明人总是会被自己的聪明所害。”宁长久随口应了一句,直奔主题道:“事不宜迟,立契吧。不知罪君什么时候会来,这片黑羽始终锁着我,只要罪君出现,他是可以立刻找到我。”
夜除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
“若是我们真能侥幸胜过罪君,等你离开这方世界之时,想办法带我们一同走,届时我们再为神官与天君,而我们亦会拥你为新的神国之主。”夜除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宁长久对于神国之主这个大饼无动于衷,道:“你不是说这里只能走一个人么?”
夜除答道:“一人得道,鸡犬确实无法升天,但天的那头,或许藏着打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我只希望你不要抛弃我们。”
“谁说我无法升天的!宁大爷怎么可能抛下我!”血羽君在一旁愤愤不平地抗议。
宁长久不理它,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们。”
夜除也并未要求他立下任何字据和誓言,他伸出了手,道:“开始吧,我告诉你立契的方法。”
宁长久看到夜除的身体微微震动着,话语从他的四肢中传出。宁长久仿佛回到了来到断界城的第一天,召灵仪式的经文从光幕中传来,指引着他向前走去。
只是如今他站在了光幕的另一头。
夜除念完了立契所需的经文,伸出焦黑而干燥的手,宁长久也伸出了手,两人的精神像是两条细长的电流,在相触的一刹那迸出一片雪亮的光,照得灵海通明。
“从今天起,我愿做你忠诚的神仆。”夜除微笑着开口,话语中不带一丁点多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