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读完了所有的书卷,油灯还在燃烧着,豆大的焰火照得他明暗不定。
他合上了最后一本,然后将北冥神剑的内容融汇到了其中。
所有的功法在神识中串联,汇成了完整的一本。
那是夜除口中的修罗神录,也是前一世不可观中的天心经。
天心经是观中所有弟子入门时必修的心法,宁长久十六岁之前所修便是此经。
只是如今他虽转世,但不可观蒙在记忆上的面纱仍在,他的大部分记忆依旧是隐于海水中的冰山,只有看见,才能真正想起。
如今记忆的封印像是一点点解冻,天心经的全貌重新拨开云雾,展露于自己面前。
这种功法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如今重来,他也相信自己用不了太多的时间。
只是……为何断界城的最强道法与过去师门所传授的入门心法一模一样?
难道说……
幽暗的房间里,宁长久微微抬头,视线与那粒焰火相撞,火焰便在眼眸的深处燃烧起来,瞳孔中央像是飘满了尘埃的霞。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断界城的故事。
国主被斩去头颅,身躯化骨,接着神国陨落,位格跌坠,神官与天君尽数被放逐至这方世界,一同而来的,还有断界城的子民,于是一场历时七百多年的跋涉终于开始……
所有人都想要出去,普通人筚路蓝缕,开疆拓野,沦落的神明则想要吞噬彼此,完整权柄,飞升而归。
那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又是谁?
断界城七百年前有神女降,引族人来此空城,赐予了王血和八十一本秘籍……
这位神女会不会就是……
宁长久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成拳。
前一世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强大。
如今回想起了,他才知道自己上一世仅仅二十四年,便险些修炼到天君与神官的境界层次,而他的师兄师姐们,甚至比他更强。
但即使如此,他在师尊的剑下依旧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那穿胸之剑像是可以跨越时间的隔阂,每每想起,他都像是那轮圆满大月之下颤抖不已的妖孽。
那师尊该是强大到了何种层次?
或者说,她其实就是十二位国主之一,而不可观,实际上是一座真正的神国?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每一位师兄师姐,想起大河镇上那些“素朴”的镇民。
不可观隐于那大山的山腰,山上山下皆是群雾缭绕,不可见其高,不可知其远,如顶天立地的神柱,托擎着上下两方的混沌。
师父……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还有师兄师姐,他们知道么?还是全观上下,只有自己这一个关门弟子始终蒙在鼓里?
他想了许久才慢慢闭眼。
油灯掐灭,光线被尽数抽走。
他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如同看着夜除所预示的命运。
他站起身子,向着屋外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外还有剑气破风的声响。
他立在门口,看见换上了一身荆钗布裙的邵小黎还在院子里练剑,她那身心爱的红裙早就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好,唯有出行之时才会换上。
此刻她衣着素朴,面容素雅,头发高高地扎了个马尾辫,随着练剑的动作一甩一甩的。而她出剑的动作也越来越飒爽,抽剑也与出剑一样干脆利落,平滑是迎面的风,迅捷如疾掠的电,给人一种这一剑刺破敌人心脏折回之时,甚至不会在剑锋的寒铁上留下一滴鲜血。
宁长久恍然有种回到天窟峰,看雪崖剑坪上宁小龄练剑的感觉。
最后一剑练完。
邵小黎将剑收回鞘中,她身子发热,手指捏住了领口,抖了抖衣裳,然后伸手拭去了额角的汗珠,她回头之时,视线忽地一凝,才终于看到了立在屋檐下的宁长久。
“老大。”原本身子有些放松的邵小黎立刻立得端端正正。
宁长久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邵小黎道:“老大不也没睡么?”
宁长久看着她,认真道:“你的剑已经很好了。”
邵小黎轻轻摇头:“我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宁长久解答道:“你的剑还未真正地饮过血,缺乏杀人的决心,不过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你不用太过在意。”
邵小黎轻轻点头。
宁长久走到她的身边,道:“快去睡吧。”
邵小黎摇头道:“我睡不着。”
宁长久问道:“是在担心司命么?”
邵小黎嗯了一声,道:“这已经一个月了,我总觉得她要来了。”
宁长久安慰道:“放心,有我在。”
邵小黎忧心忡忡道:“老大呀,万一我们打不过怎么办呢?我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都还没有嫁人的……像这个什么神王啊神后的,他们天天念叨,听上去怪羞的。”
说话间,她小臂弯曲,双手交握于胸前,掌心相抵微微拧着,身子也像是被微风吹动的幼苗,不安分地轻晃了两下。
宁长久面不改色,没有回应。
邵小黎等不到回答,叹了口气,将腰间的剑鞘系得更紧了些,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后,轻声道:“老大可真累呀,又装聋又装瞎的。”
宁长久脚步微停,淡淡一笑,对着邵小黎的脑袋拍去了一掌。
不同于四个月前,邵小黎这一次反应了过来,她已经来不及后撤,所以只是向后倾了些身子,想要让面颊贴着这一掌划过,与此同时,她以掌上撩,自宁长久的臂下斜穿而上,想要逼对方回防,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宁长久轻轻咦了一声,出招的手倒是真慢了一点。
这短暂的时间里,邵小黎双脚死死抓地,腰肢向后弯曲,长发垂落,瞳孔中,宁长久的这一掌无限放大,占据了所有的视线,她强压下了心中的慌乱,一拳向他的手掌撞去,砰然一声里,邵小黎的身子被掌力反冲,脚步不稳,腰肢也已撑到极限,向着地面上倒去。
但这一倒虽落了下风,却确确实实地躲过了宁长久的一掌笼罩范围,宁长久的掌落了空,他自己也愣了愣,然后卸去了手上的力道,半蹲下身子,向着倒在地上的少女伸去了手,笑道:“起来吧。”
邵小黎睁大了眼睛,她一口气这才落了下来,胸脯剧烈着起伏了一番,终于意识到自己躲过了宁长久的这一掌。
四个月前,老大要自己随他学剑时怎么说的来着……
她觉得有些眩晕,连忙也伸出了手,握住了宁长久的手。
宁长久的手不似她那般绵软,却给她一种莫名的心安。
邵小黎从草地上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平复着喜悦的思绪。
宁长久看了一眼她掌缘因为长期练剑而磨出的白色小茧,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他看着她脸上藏着的笑容,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邵小黎仰起头,说道:“老大忘了一开始练剑时候,你的承诺了吗?”
宁长久当然记得,那时候他说,邵小黎什么时候接下这一掌,就算是出师了。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当时被这虚晃一掌吓得站都站不稳的少女,如今竟也可以做出灵巧的应对了,最后虽然结果有些狼狈,却也勉强算是躲过去了。
“嗯,恭喜小黎,出师了。”宁长久说道。
邵小黎得到了老大的认可,笑靥如花,说不出的喜悦。
宁长久好奇道:“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呀?”
邵小黎说道:“这样以后我们就没有师徒名分了呀。”
宁长久问道:“师徒名分有什么不好的么?”
邵小黎言之凿凿道:“当然不好呀,书上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与徒弟之间可是有伦理纲常的,做起很多事情都不方便的,也只有一些没有德行,不要脸的人才会对自己的师父啊徒弟啊起念头,断界城就有许多这样的,假借师徒的名分,实际上却一点学技艺的心思都没有,只是为了套个近乎,然后伺机下手,这样子是不对的,小黎和他们就不一样,我每日勤勤恳恳修炼,就是为了早日出师,换取一个自由之身,老大呀……要是你之前对这方面有什么顾忌的话,现在就不用有心理负担了。”
邵小黎低着头,侃侃而谈着,越说到后面,声音便也越来越小,脸颊红扑扑的。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女孩子说了这么多,为什么老大一点回应都没有呀。
终于,她鼓起勇气抬起了些头,却发现宁长久冷着脸,五官僵硬,神情似乎不太友善……
“老大,怎么了呀?”邵小黎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宁长久平静了看着她,强行挤出了个微笑,道:“没有,你说得很对。”
终于把邵小黎按回床上睡觉之后,宁长久一个人来到了屋外,想着少女方才的一番话,不由地想起了陆嫁嫁,无奈地笑了起来。
自己原来这般禽兽不如么……
断界城的夜空没有月亮,那袭白衣玉立的窈窕雪影恍惚间在眼前晃了晃,于是他的眼中便有了月亮。
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了……
他静静的想着,修罗神录的所有内容随之涌入血脉,如奔腾不息的马,开始一轮轮周天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