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看着她,竟也怔了怔,有一种皇帝寻访天下,搜罗美女,却不曾想院子里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姑娘,竟是漏网之鱼的感觉。
“你今天很漂亮。”宁长久不吝赞美。
时隔数个月,这是邵小黎第一次精心打扮自己,她隐约觉得今晚要发生很大的事情,所以她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邵小黎道:“老大,我们去哪里呀?”
宁长久道:“出城。”
“出城?”邵小黎微微惊愕,道:“不是陪你去见那个司命大姐姐么?”
宁长久道:“以后总会见到的,不急一时。”
“哦……”邵小黎想着老大自有其道理,便问:“需要带什么行囊吗?”
宁长久道:“你去把那只红头鸡叫上,其他的不需要。”
邵小黎一把拎来了血羽君,然后对它嘱咐道:“我们要出城了,你可千万不许拖累老大哦。”
血羽君翻了个白眼,道:“我还用不到你这个小丫头来操心。”
离走之前,邵小黎眼尖,朝着他腰侧瞥了一眼,问道:“老大,你的那柄黑剑呢?”
宁长久道:“这柄断剑用起来比较顺手。”
邵小黎问:“我们是要去杀什么人么?”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希望只是我想错了。”
院子的门掩上。
血羽君翱翔上了夜空,远远地跟着他们,而他们则披上了黑色的斗篷,无声地离开了断界城。
“老大,我们要去哪里呀?”邵小黎问道。
宁长久道:“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邵小黎问:“我们……这是要隐居?”
宁长久道:“暂时的躲避只是为了卷土归来,就像是神明一样。”
邵小黎听着,只觉得老大说话越来越唬人了。
他们出了城门,向着没有终点的道路上走去,邵小黎觉得这一幕很帅,就像是神仙眷侣纵马长鞭独行天下,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孤独却不孤单的背影。
“老大。”邵小黎忽然开口:“我的病,是你治好的吗?”
宁长久没有回答。
邵小黎道:“小时候,我的身体一直发寒,据说这是断界城的诅咒,传说中,每隔几年,断界城都会降下咒语,选取了一个最漂亮的少女来承担这座城的罪孽。”
宁长久道:“无辜之人不需要承担这些。”
邵小黎道:“谢谢老大呀……可是晚上我不喜欢穿……”
“我什么也没看到。”宁长久随口道。
邵小黎仰起了些头,忽然道:“其实老大不是什么神灵,对不对?”
宁长久微微错愕,无法理解以她的智慧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邵小黎道:“老大,其实你是真正的神,对么?”
“……”宁长久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修道之人。”
邵小黎却半点不信,说道:“其实啊,我们的书里还有一个传说,那个传说比断界城还古老。据说是两三千年前了,我们族中曾经出过一个真正的勇士,那个勇士以弓箭射杀了恶魔,创造了一门有关精神力修行的独到法门,只是后来,那个勇士也被更强大的恶魔暗算杀死了,但是他死之前说,我们族中,每隔百年都会出现一个勇士!”
邵小黎说着,话语愈发激昂:“我觉得他的预言是真的,因为每隔一百年,族中真的都会有勇士出现,每一次我们族人濒临灭绝的时候,都可以绝地逢生,所以无论再怎么艰难,我们都存续到了今天。现在又是一个一百年了,老大,如果预言不假,这一辈中还有英雄出世的话,我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你。”
宁长久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微微地笑了笑。
邵小黎也淡淡地笑了起来,妆容淡雅的眉目间带着清贵。
她看着宁长久年轻的脸,突发奇想,问道:“老大,你应该活了很久了吧?今年多大呀?”
宁长久如实道:“十六岁。”
邵小黎只当他是在装嫩,笑道:“那我今年还三岁呢。”
宁长久笑了笑。
邵小黎今天的问题尤其多:“老大为什么总喜欢穿白衣服啊。”
宁长久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因为画起来简单。”
不过即使再简单,他用来欺骗司命的那幅画,也耗费了他断断续续两个月的时间。
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
“老大,你理想中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呀?”
“老大,你喜欢那个叫司命的姐姐么?”
“老大,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开了这里,我们该去哪里呀?”
“老大,冰原的那一头是什么呢?”
前面的问题宁长久不愿回答,而最后一个问题,宁长久知道,却不太想回答。
某个夜晚,他曾经涉足过冰原,并走了过去。
宁长久问道:“你觉得那里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邵小黎答道:“我觉得那里应该是有着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只要过了那片冰原,断界城许多的秘密应该都可以得到解答了。”
宁长久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他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邵小黎来了神,立刻点头。
宁长久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一面高墙,墙左边的人每日过着炼狱般的生活,他们受着饥饿和瘟疫的侵扰,日夜不得安生,在他们那里,有一个传说,便是只要爬过了这堵墙,便可以去往天国,可是墙壁太高太高了,爬墙的人大部分都死去了,唯有墙根下留下的白骨堆得很高很高。”
他的话语顿了顿。
邵小黎想着,这不就是断界城百年的历史么?
她目光坚毅道:“那就用白骨一直堆,一直堆,总有一天,我们的骨头可以高高垒起,垫在我们脚下,让我们翻过去的。”
宁长久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最令人悲哀的是什么么?”
“什么?”
“墙左边的人永远也不知道,墙的右边,尸骨累得比左边还高啊……”宁长久长叹道:“这个世界不是两极的,不是有了地狱就会有天国,更有可能两边都是地狱……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这是他渡过冰原,看到那里的场景时第一个闪过大脑的想法。
不久之后,行渊中应该也会有人涉过冰原,看到那白骨累累的场景,然后陷入深深的绝望。
邵小黎也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出去呢?”
宁长久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夜色也随之静默。
翻过一座高山,又是一座高山,走过无数的峡谷河流,依旧看不到尽头。
不知何时,雪漫了过来。
宁长久带着她来到了那片雪峡的入口处。
他知道,断界城的内外时刻进行着博弈。
那是过去某座神国里,堕落的天君与神官的对弈,这局棋已持续七百余年,而他过去在古书上看到的许多城外战斗的记载,或许就是他们留下的。
他们都要吞噬彼此。
而宁长久需要选择一边。
他最终决定选择夜除。
而他的神识里,那个画人的灵性之光被抹去,也进一步证明了他的判断。
他从未信任过司命。
“走吧。”宁长久领着邵小黎走向了那片雪谷。
但他依旧低估了司命。
进入雪谷的道路是一座长长的深峡,那深峡似是刀劈开的,两壁光滑如玉,却很是狭窄。
宁长久走入那一线雪峡里。
雪谷中寒冷的温度扑面而来。
他停下了脚步。
雪峡的那一头,立着一个影子。
舞动的黑裙像是暴雪中猎猎的旗幡。
那是司命。
“你果然会来这里。”司命逆着光,脸上的微笑也隐在了暗处。
狭路相逢。
……
……
“你为什么要骗我?”司命先发制人,质问道。
漂亮的女人果然是不讲理的。
宁长久默默地想着,抽出了那柄断得可怜的明澜。
司命看着他的断剑,若有所悟,道:“破成这样了还留着,莫非这是你妻子赠与你的剑?”
宁长久心想陆嫁嫁也不可能听到,直接道:“是。”
司命笑道:“你妻子可有我漂亮?”
宁长久道:“你曾经说过,萤火岂可与皓月争辉,你这样流连于此地的萤火,应是七百年没见过月亮了吧?”
司命却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道:“你真不怕我杀你?”
宁长久道:“如果你要杀我,也不会与我废话这么久了。”
司命问道:“你想到破解我时间囚笼的办法了?”
宁长久颔首道:“想到了。”
司命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她幽幽一笑,道:“你猜得确实不错,时间囚笼就像一局棋,对弈的只有双方,影响不到旁边的人,所以你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训练这个小丫头,便是希望借她的手来给你解围,对吧?”
宁长久道:“不完全对。”
邵小黎听着,丝毫不觉得自己被老大利用了,反而惊讶地想着原来自己这么有用啊。
司命微笑道:“原本我确实想杀你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随我回城吧,我愿意嫁给你,从此以后我们一同双修,共参天道,就像是上古时期的神明那样,那时候的天地比如今更加浑浊,他们可以斧凿混沌,一画开天,为何我们不行呢?”
宁长久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司命微笑道:“因为夜除不是良选,你看,如今我已至雪峡之外,他却依旧不敢来见我,他这些年靠着坑骗那些无知的修道者,换取一些时间的权柄,只是这般拼拼凑凑,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将权柄拼凑完整,他根本救不了你。”
宁长久问:“那你拼凑权柄的手段是什么呢?”
司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你是从时渊中来的,应该见过那幅画吧?”
“无头神?”宁长久问。
司命微笑着点头:“时渊便是他的头颅。”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想起了那四通八达的蜂巢和里面灰白色的稠浆,心中泛起一股恶寒。
宁长久问:“他是神国之主?”
司命点头道:“是。”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十二国主之一?”
“是。”
“这怎么可能?”宁长久震惊道。
“是啊。”司命笑得淡漠:“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无法接受他死亡的事情。”
“他是哪一个国主,是谁杀了他?”宁长久问道。
司命摇头道:“这是秘密,等我们成了结发夫妻之后,我再告诉你。”
宁长久摇头道:“我该如何相信你?”
司命双手向后,越过天鹅般的秀颈,拢了拢绸滑的银发。
接着她将手向下撩去,绸黑的束带将她脊线与下身的丰隆勒得极富张力,她手指伸至后腰间,轻轻挑开束着纤细腰肢的绸缎,道:“此刻子时才过,天灵地美,我们幕天席地,恰可效仿当年人皇与圣子所做之事,公子意下如何?”
……
……
而此刻,王城一空。
苏烟树坐在窗台边,看着幽深的夜晚,整个王城中地位最尊崇的男子和年轻一代里最强大的剑客都深爱着她,可她从未真正笑过,脸上始终染着淡淡的愁绪。
“鬼从不与人偕老,你们还不明白么?”苏烟树轻轻叹息。
……
……